花美不过你 (一)
为了赶在婚期前顺利抵达蓟城,吴予诚专门派了一队燕国的卫军提前肃清障碍、安排备换马匹。 他跟随慕容煜征战沙场多年,带兵赶路突袭皆是家常便饭,可眼下率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反倒颇似得了道棘手的难题,一面担心行程缓慢延误了婚事,一面又拉不下脸去催促陈国的送嫁人等,且顾忌着新王妃怕是受不了太匆忙的旅途颠簸,因而只能靠减少意外来保证按时达到蓟城。 好在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不顺,迎亲大队赶在了婚礼前一日进入了张灯结彩的燕国都城。 此时正值仲秋,乃是蓟城最美丽的季节,天朗气清,枫红花香。 车辇入城的一刻,阿璃轻撩车帘,仰望那高耸威立的灰色城墙,心头涌起一股五味杂陈的滋味。 如果没有那些命运织就的恩怨情仇,自己本该是怀着何样的心情、踏入这座屹立数百年的都城? 入城以后,吴予诚将阿璃安置到了重华驿馆,自己则匆匆回宫复命。 按理说,纳妃不同封后,在仪式上相对比较简单。但因为阿璃身份特殊,加上慕容煜有过特别的交待,重华驿馆拿出了最隆重的礼节迎接这位从陈国远嫁而来的郡主,连从大门到郡主下榻的内院之间都以鲜花铺道,营造出高贵芬芳的喜庆气氛来。 阿璃花了半天的时间听女官讲解冗长的婚礼仪式,以及需要注意的诸项事宜。 驿馆上下人等也为准备明日的婚礼忙到了深夜。直到过了三更,人声才渐渐消失殆尽。 阿璃换上一身轻装,吹熄蜡烛,推窗跃出。 她灵活地隐身于廊墙阴影之间,尽量避开暗卫的注意,迅速地掠入了仲奕所住的院落。 此番北上,仲奕扮作了扶风侯府的随从,一路上与林崇和韩楚同乘一车,夜里也是同住一屋。 阿璃能猜得出,韩楚表面是奉了延羲之命来保护仲奕的安全,实际上却是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延羲的防备之心,绝不可能比自己的低。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尚未来得及适应屋内的黑暗,就觉得一阵凌厉的掌风扑面袭来。 阿璃猜到是韩楚,一面纵身后跃避开掌力,一面低声呼道:“是我。” 借着月光,她看清韩楚只着一身中衣,神色微显尴尬地抱拳朝自己一揖,说:“失礼了。” 韩楚这个人办事很干练精明,却不擅言谈,萋萋私下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闷葫芦”。 阿璃也不废话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我有话跟仲奕说,你在屋外守着吧。” 韩楚略作迟疑,入内取了件袍子,躬身出了屋。 仲奕一向睡得浅,此时早已坐起身来,轻轻唤了声:“阿璃。” 阿璃关上屋门,走到仲奕身旁,翻身上了卧榻。 她拉着仲奕一同躺下,压低声音说:“屋外有韩楚和其他暗卫,我们靠近些说话,免得被他们听去。” 仲奕慢慢贴近阿璃,直至两人额头轻触。 室内的另一侧传来了阿崇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他年纪尚小,睡得深沉,全然不知有人进到了屋子。 阿璃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拉过被子盖到自己和仲奕头上,才说:“这事太紧要,出不得半天纰漏,不然我前几天就让阿崇带话给你了。万一待会儿延羲来了,凭他的内力,要听壁角太容易。”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牌,塞到仲奕手里,“明天我与慕容煜婚礼结束后,就会派人将你母后、青遥和小越王送出宫。戌时时分,会有人来驿馆接应你,你到时一定要想办法留在房内。来的人手里有块一模一样的玉牌,你可凭此来确认身份。明日城内外都有庆典,来往的人多,城门也比往常关得晚,你们有足够的掩护和时间出城。到了城外,自会有马车送你们去东海。” 仲奕收起牌子,“好。” 阿璃又叮嘱道:“我会尽量想办法拖住延羲,但你们也一定要快。” “好。” “还有,我想把阿崇留在身边。延羲去过珊瑚岛,很有可能会追查到那里。如果送阿崇回他父母身边,等于自投罗网。我问过阿崇,他自己也愿意留在中原。毕竟,东海的日子太过单调,并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好。” “明日我会以接应青遥为由,让延羲把身边最得力的人手都带入宫。驿馆这边的防卫不会太严密,加上本身也人多事杂,你们要混出去就更容易些。” “好。” “为了不让人起疑,我们明天就不要再见面了。” 这一次,仲奕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 “好。” 狭小的空间中,他们近的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却又仿佛隔了千万重山似的遥望沉默着。 一种压抑而伤感的情绪,在黑暗弥散开来。 阿璃慢慢掀开了被角。 室内微弱的光线中,仲奕的面容隐隐绰绰的,看不太真切。 阿璃缓缓伸出了手指,指尖在仲奕的脸上轻触摸索着,最后停留在他的右眼角下。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每当仲奕笑的时候,那颗小小的黑痣也会被轻轻牵起,略带弧度地微微上扬着。 这个细微的举动,曾在阿璃小时候、给过她莫大的安心与勇气。 仲奕笑了,就表明他不会离开。 只要他不离开,自己也就不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仲奕?” “嗯。” “你能……笑一笑吗?” “好。” 可阿璃感觉不到仲奕的笑。 她紧抿双唇,犹疑不定,最后轻声轻气地问:“仲奕,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 只是感觉使然而已。 她的语音犹疑,“我答应过、要陪你浪迹天涯的……” 仲奕抬起手,轻抚过阿璃的发丝,“你在蓟城,会更安全。跟着我,什么也不会有。” 阿璃的喉咙莫名的骤然发紧,酸意亦涌上了眼角。 她想再信誓旦旦地说几句复兴东越、谋求权势的振奋话来,嘴唇却微微颤抖着。
她握着仲奕的手臂,有些不知所云地喃喃道:“其实……如果你……我其实……” 仲奕揽住了阿璃,把她的头摁向自己的胸口。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以男女的身份如此亲密地相拥,亦是最后一次。 “阿璃,其实你从来都看不清自己。”仲奕低声而缓慢地说:“你最渴望得到的,从来都不是无牵无挂的漂泊。恰恰相反,你真正想要的,是能让你心甘情愿接受的羁绊。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不再觉得孤独,让你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弃、舍不得不想见。” 阿璃觉得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着、呼唤着,可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仲奕的声音,透着陷入回忆之中的迷惘和低幽,“你还记不记得,墨翎载着我们去看海上明月的那个夜晚?一整晚,你都很高兴,眉眼里一直含着笑。我从未见你那般笑过……你告诉我,你刚从一个开满海棠花的地方回来……” 阿璃的头抵在仲奕胸前,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和他的微笑一样,总让她觉得安心、觉得宁静。 可她现在却觉得自己在发抖。 仿佛,是在生气,又仿佛是在悲伤着什么。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阿璃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后低声说道:“我得走了。你在东海等我的好消息。”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掀开被子、翻身下榻,疾步朝门口走去。 “阿璃。”仲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璃停下了脚步,等待着。 黑暗中,仲奕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缓慢,却又显得格外清晰,“我希望你能幸福。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这两句听上去有些突兀且毫无缘由的话,阿璃却听懂了。 她抬手捂着嘴,抵挡着自喉间涌起的哽咽,无声地伫立良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 月光下的庭院之中,延羲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璃出了屋,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阿璃垂着眼,快步越过延羲,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外走。 延羲快步上前,抓住阿璃手臂,带着些许压抑的怒意说道:“我早警告过你,你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留意。不但是我的人,还有燕国的人。有什么要紧的事,你非要在婚礼前一晚来讲?” 阿璃竭力克制着胸中悲怒难辨的情绪,却又忍不住将眼前的一切苦境迁怒于延羲。如果不是他,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她甩开他的手,“你明明知道我明日入宫后就难得再有机会出来!我不趁今晚讲,什么时候才能讲?你自然只惦记着如何救你meimei,生怕婚事出了什么纰漏,可你若真逼急了我,我明日还真就不嫁了!” 她神情倔强,扬着头,剑拔弩张地等待着延羲的反唇相讥。 出乎意料的是,延羲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