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交易 (三)
延羲低头看了眼阿璃,竟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中有了些许难得的柔顺哀求之意。 他轻叹了口气,驻足道:“依我看,沃朗对萋萋并非无情,但却是绝对不会跟她在一起的。” 阿璃听延羲说得断然,不禁暗暗失望,追问道:“可我瞧沃朗刚才说话时那般紧张,跟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男人不是只有对着喜欢的姑娘才会这样吗?” 她说完又有些后悔,觉得跟延羲讨论这种事似乎太过别扭。但因为着急弟弟的终身大事,顾不得多想就脱口而出了。 暗夷的巫师皆立过重誓,终身不娶,而沃朗身为族中大巫师,更是没有资格谈婚论嫁。可阿璃想着离世父母的心愿,一直盼着沃朗能抛下巫师身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延羲说:“我并未说沃朗不喜欢萋萋。他只是不愿跟她在一起罢了。” “可你怎么知道沃朗不愿跟她在一起?刚才沃朗说不能留下,也许,只是想试探一下萋萋的反应。” 延羲唇畔牵出戏谑笑意,“欲擒故纵是你们女人的把戏,男人可没有这般无聊。对方既然把话都挑明了,若真是想在一起,断没有模棱两可的答法。” 阿璃揣摩着延羲的话,不觉想起了自己与慕容煜在八月春谷定情的往事。 她当日亦是如延羲所说,主动挑明了心事,而慕容煜是那样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猛地闭上了眼,竭力不去回忆那些甜蜜而幸福的瞬间。 延羲研究着阿璃的神情,慢慢地敛了笑意,低声说:“沃朗行事自有他的分寸,你也不必为这种事而cao心。” 阿璃回过神来,叹道:“我知道。我只是担心而已,怕他真的会孤老终身……” “孤老终身又如何?并非只有娶妻生子才算得上圆满的人生。”延羲缓缓说道:“大丈夫志求高远,理当以实现宏图抱负为一生所愿。沉溺俗世情爱只会让人消磨了斗志,失去成就大业的雄心,到最后只怕是追悔莫及。” 阿璃明知自己从来都辩不过延羲,但还是忍不住驳道:“你又没娶妻生子过,怎么知道此幸福不及彼幸福?” 延羲不紧不慢地反问:“你也未曾嫁人生子过,怎么知道此幸福一定强过彼幸福?” 阿璃翻了个白眼,“我马上就要嫁人了,再怎么也比你懂得多些。” 语毕,她朝竹林方向快步行去,留下延羲伫立原地,神色忡怔落寞。 竹林中,仲奕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却迟迟没有拨出一个音符。 三年的渔夫生活,让他的双手变得粗糙了许多,手指和掌心多了层薄茧,抚在琴弦上感觉仿佛是有什么东西隔在了中间。 蹲在一旁的林崇有些怀疑地瞅着仲奕,“裴大哥,你倒底会不会弹这个琴啊?” 自从两个月前被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捉上海船后,小阿崇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学会并牢记住了两个道理: 一,越是好看的人,越不可靠。 二,平白无故送人东西、尤其是宝贝的东西,绝对非jian即盗! 阿璃和延羲纵身飞落于不同方位的青石砖上,然后飘降在竹林外的月门之前。 一阵琮琮的琴音自竹林之中传来。刚开始时似乎尚有些不甚流畅,继而渐渐地变得从容婉转起来。 阿璃满脸喜色,“真的是仲奕!” 延羲凝神聆听琴声片刻,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阿璃记起此处的机关,轻撩裙摆,正欲飞身跃上月门顶,却被延羲握住了手臂。 延羲的眼神复杂,“你见到东越仲奕,会不会就改变主意?” 阿璃撇了下嘴,“答应过的事,我从不反悔!”她拂开延羲的手,轻盈地掠上月门顶,低头朝延羲做了个手势,“你不许跟来,也不许偷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仲奕手指一僵,琴音嘎然而止。 月光中徐徐走来的女子,一如曲中所述,容貌姣好、身姿窈窕,唇畔绽着甜甜的笑容,宛如夜风中盛放着的一朵玉簪花。 “仲奕!” 从别后,种种担忧、焦虑、内疚,此刻齐齐涌上了心头,堵在胸口挥散不去。万语千言,只化作了重逢时的这一声呼唤。 仲奕和阿崇同时站起身来。 阿崇扑上前抱住阿璃,哽咽喊道:“阿璃jiejie,你没死啊……呜呜……我以为你被那坏人打死了。都是我的错……不该收了他的珠子去玩……” 阿璃摸着阿崇的头,耐心劝慰半天,才让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原来当日阿崇收了延羲送给他的宝珠之后,一直蹲在水边玩耍,直到看见延羲抱着晕过去的阿璃上了小舟、才意识到不对劲。他追上去想拦住延羲,却根本不是对手,无奈之下,只好大喊大叫起来,盼着海岛另一头的爹娘能听见赶过来。最后蘅芜出手点了他的xue,把他也带回了海船。 “另外一个坏人把裴大哥也带上了船,跟我关在一个房间里。裴大哥受了伤,昏迷了好长时间,醒来过后又一直发烧,把我急坏了!” 仲奕不比阿璃,没有任何武功底子,三年前又落下了病根,岂能承受住风延羲的掌力? 阿璃呼了口气,抑制住情绪,指着来时的方向对阿崇说:“你帮jiejie到竹林口去守着,如果有人进来就大喊一声。记得不要踏出林子,这里到处都是机关。” 阿崇抹了把脸上残留的泪痕,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入了竹林。 阿璃抬头看着仲奕,目光掠过他身后的竹屋,“你在这里住得可习惯?延羲有没有为难你?” “你不必担心我……”仲奕嘴角泛出温柔笑意,抬手捋了捋阿璃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缓缓将她拥入怀中,“阿璃,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他虽然知道延羲不会伤阿璃的性命,但却担心他以蛊毒或自己的性命去要挟阿璃做些什么。
阿璃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那样,紧紧抱住仲奕,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觉得心情也渐渐平和下来。 两人携手在琴畔坐下。阿璃犹豫了下,试探地问:“延羲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仲奕摇了摇头,“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过他了。上了海船之后我就一直高烧不退,延羲手下一个叫韩楚的人将我和阿崇送来了襄南。为避人耳目,我一直住在了这竹林之中,除了阿崇,平日所见之人皆为侯府下人,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阿璃语气惶惑,“你是说,延羲并没有逼你?你一直都在襄南?” 延羲不是想用仲奕去换青遥吗?怎么没有带他去越州?还是说,他另有打算? “他没有逼我做过什么。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仲奕的唇角牵出一道苦涩的弧度,“我明白,因为青遥,他对我心有怨忿。这也不能怪他,我确实负了青遥,负了东越……” 阿璃打断道:“仲奕,你不要再自责了。当初你选择离开,一多半的原因都是为了我!要怪只能怪我太懦弱无能,什么也帮不了你,还要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仲奕目光澄澈而坚决,“我从未后悔过。” 阿璃的嘴唇翕合了几下,半晌,低声道:“可他们不但捉走了青遥,还带走了你的母后……” 仲奕抬头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面色平淡若水,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璃咬了咬嘴唇,“你的个性我再了解不过,为了一点小事都可以自责半天,何况现在沦为阶下囚的是你的母亲。你决计不能坐视不管,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仲奕的目光慢慢地移到阿璃脸上,“阿璃,你从吉令岛回来那天,为什么没有把实情告诉我?” 阿璃蓦地垂下了眼眸,神色尴尬愧疚。 她生平最恨被人欺骗,但可笑的是,她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着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她和慕容煜的关系,她知道的有关东越的事…… 仲奕拉过阿璃的手,握在了掌心,“你也不愿意离开东海、放弃我们已有的生活,对不对?” 阿璃沉默良久,终于抬起了眼,“对!我当时是不想离开。”她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怆然的悲苦,“我们千辛万苦得到的自由,我不想就那样失去,更不想你因此以身犯险,所以我瞒住了你。我以为,凭我对慕容煜的了解,他不可能与妇孺为难,纵然青遥和裴太后沦为了阶下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何况,青遥还有延羲,迟早会有办法脱身。我甚至很卑鄙地想过,你母后一生谋权算计,害得你那么辛苦,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眼中不自觉地泛起了点点泪光。 仲奕的手握得紧了些,“阿璃,你无需自责。你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而负责,即便是我的母亲,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