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弃不顾返 (一)
芙蓉心中骤然生出一股绝望,痛苦地闭上了眼,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娇艳的面庞滚落下来,气息紊乱地开了口:“是!是我告诉了裴太后!玉露合欢散的主意也是我想出来的!” 阿璃手上的力道慢慢撤去。 芙蓉挣扎开来,踉踉跄跄地依到门边,喘息了片刻,抬起头,神情凄然地盯着阿璃,“阿璃姑娘,既然你和东越国君情投意合,我那样做,难道不算是成全了你们?” 成全?阿璃蓦地想起自己和仲奕那个夹杂着泪水的吻,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芙蓉继续说道:“你跟我不一样……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在等着我心爱的人,盼着他有一日、也能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十年了,我不介意就一直这样等下去……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你……” “闭嘴!”延羲的面色阴霾,眼中却似要迸出火来。 芙蓉被吓得身子一颤,扶着门框,几欲跌倒。 在延羲最艰难的日子里,他曾得到过芙蓉的相助。因为这个原因,他愿意用最慷慨的方法去回馈她,包括金钱、包括权势、包括旁人无法企及的庇护甚至温情。但有些东西,却不是说给就能给的。 阿璃也被延羲的反应惊了一跳,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延羲此刻也正看向了阿璃。那目光,有些陌生的深邃难懂,像是溢满了一种似怒似悲的情绪,却又归于一派苦苦压抑的无迹可寻。 蘅芜上前扶住芙蓉,跟韩楚使了个眼色,齐齐退了下去。 阿璃杵在原地,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芙蓉给的那个原因。 她清了清喉咙,低头理着衣袖,语气跟先前判若两人,“算了,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别再有第二次就行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延羲低声重复着阿璃的话,“你是不是还真想谢谢她,成全了你跟东越仲奕?” 阿璃被他语气中的讥诮给激怒了。明明是自己被人算计了,可现在反倒莫名其妙地成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是!我就是真想谢谢她!”她仰头看着延羲,“我喜欢仲奕十几年了,早就想跟他在一起了!以前怕他知道我是女人,可这次多亏了芙蓉,我才知道,就算我是女人,也能留在仲奕的身边!” 月色下,延羲一身素白的中衣,衬得整个人愈加眉眼如画,可那目光中的神色,却沉的好似没有半点星光的暗夜。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阿璃,仿佛想透过那双含着愠色的清澈双眸,看清楚她灵魂的深处。 半晌,他蓦地一笑,垂下眼,唇角的弧度添了几分略带苦涩的讥嘲,“前几个月才跑去北燕从龙骑营手中救下了纤罗公主,现在就摇身一变,成了东越的王妃……他日燕越开战,你又会站在谁的一边?” 阿璃亦很清楚,仲奕认下了派人刺杀慕容炎的罪名,就意味跟燕国结下了血仇。依眼下的局势,南北再度开战已是不可避免。如果慕容煜没有能顺利登基为王,这场战事或许还能推迟几年。而她选择从龙骑营手中救下纤罗公主,则是间接加剧了东越所面临的危机。 事实上,对于救月氏公主这件事,阿璃自己也觉得很迷茫。如果她怨恨慕容煜隐瞒身份、欺骗了自己,为什么还千方百计地助他顺利登基?如果她还喜欢着慕容煜,又怎么能毫无芥蒂地去救他的未婚妻? 可正如延羲所说,终有一日,她不得不在慕容煜和东越仲奕之间做出选择。 阿璃甩了下头,“我愿意救谁就救谁,愿意站在哪边就站在哪边,反正都跟你没关系!” 语毕,她转过身,裙裾轻扬,身影很快消失在月门之中。 延羲立在屋前,指尖紧紧攥着手里的衣袍。 夜风拂起他额前的几缕长发,逸动着、说不出的寂寥。 几日之内,有关东越国君新宠的传闻以追风蹑景之速,从王宫散至越州城内外,再通过越州城里出出入入的商贾船队传向四海八荒。 据说,这位新得宠的夫人出身名门,生得是貌美如花、妩媚动人,且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让原本不怎么喜欢女人的东越国君为她神魂颠倒,将其留在温泉宫中,朝夕相对、日日温存。 仲奕把这些传言讲给阿璃听时,阿璃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趴在坐榻上,使劲捶着席子。 笑毕,阿璃总结道:“仲奕,这事是那晚参加洗尘宴的朝臣们传出去的吧?其他的也就罢了,可说我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太没根据了吧?难道是我有些天赋自己尚且不知,却被他们慧眼识出了?我算是弄明白了,你们东越朝堂上的这些大臣平日里都是不干正事的。你干脆停了他们的俸禄,让他们改行做酒楼说书先生算了。” 仲奕正站在桌前,手里拿着块竹片,对着一个木制的船型模具思索着,闻言抬眼看了下阿璃,含笑道:“此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你听不听?” 阿璃坐直身子,“还又别的版本?” 仲奕拿起木船,一面研究着船底,一面说:“另外这个版本呢,讲你其实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而是风延羲特意送入宫媚惑国君的风尘女子,为的是在青遥有可能失宠的情况下,依旧能维持跟东越王室的联姻。可实际上呢,你却是心系着延羲,入宫跟了我完全是被逼无奈。还有人在宴会结束那晚,见你一直追着延羲到了宫门外,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阿璃在几案上拍了一下,“胡说八道,明明是他拉着我!” 仲奕抿着笑,“不过呢,朝中还有人曾怀疑过你其实是男扮女装,倒多亏得你和延羲的这个传闻,才让他们废然思返。” 他放下木船,转头看着阿璃,眼神探究,“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和风延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短,又一起出生入死过好几次,按理说,即使彼此忌惮,也不该见面时冷淡的好像陌生人一般。上次在桃林遇见,你们一句话也没说,可是,我瞧他的目光又始终停在了你身上。” 阿璃用手肘支着几案,想了想说:“也没怎么回事。就是曾经想过跟他做朋友,可是始终觉得他这个人太靠不住,总需要我费心提防,就索性直接疏远了。”
仲奕微挑着眉,“我倒觉得他对你、似乎与对旁人不同。你不是也说过,上次在宛城的密室里,他不惜自伤地救了你一命吗?以他的个性,若非是极重要的人,断不会舍命相救。” “这你恰恰说错了。”阿璃站起身,走到桌前,“你知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工夫收买人心?他手下那些死士个个对他忠心耿耿。在各国都城里,也都遍布他的眼线。你们越州有个叫金三的大商贾,就是为他做事的。你想想,他如果不拿出些好处,又怎能骗得这些人为他效命?如今,就连我的亲弟弟也被他骗去了。他想要拉拢我这个名震天下的暗夷杀手,自然也是要用些心思的。” 仲奕若有所思,“凡欲得天下者,名份、实力、人心,缺一不可。现在想起来,风延羲算是有心夺天下者中,最费心思、也最为辛苦之人。名份、实力、人心,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恐怕一样都没有,能有今日的成就,想来他确是花了不少工夫。” 阿璃踱到仲奕身旁,哥俩儿好似的攀着他的肩膀,笑着说:“照你的说法,只要凑齐了名份、实力和人心,就能一统天下?你们东越是葑帝后裔,论名份,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胜过你?不如我以后就跟着你打天下,等你一统天下、称帝中原的时候,也封我当个女王什么的。” 仲奕斜睨了阿璃一眼,“一统天下?我何时有过如此大的雄心?再者,刚才说的那几样,我恐怕一个也占不到。论名份,我现在的王位是我母后算计得来的。人心嘛,你比我更清楚,从来不曾有过。至于实力,就算我苦心专研治国为政之术,终究是违背本性,做不到最好。”他沉吟了一瞬,说:“放眼四海,能真正把这些都占齐了的人,应该只有北燕的慕容煜。” 阿璃听到“慕容煜”三个字,下意识地垂下了眼,装作漫不经心的“哦”了声,说:“人心也可以慢慢俘获嘛。” 她的手从仲奕的肩头撤下,拿起桌上的木船,举到眼前研究着,“你刚才放进去的木片是做什么的?” “我们出海要坐的那条船上有几处地方需要修补。我在这木船上把要修补之处和修改的方法指出来,好拿给工匠作参考。”仲奕修长的手指在木船上划过,指尖停在了阿璃握着船身的手指旁,轻声问道:“阿璃,你想你弟弟吗?” 阿璃对仲奕这个冷不丁的提问有些不解,但依旧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说:“沃朗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自然是惦念着他,盼着他事事如意、平安幸福。可是,说实话,我和他分别了十多年,属于彼此的共同记忆只有小时候的那一点点,难免会觉得有些生疏。有时候我觉得,我和沃朗,更像是两个会相互关心、却不知心的人,我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就如同他不能理解我的想法一样。”她抬头看着仲奕,“你干嘛突然问我这个?” 仲奕一脸的神秘,“改日,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