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知音少 (二)
过了良久,阿璃开口说:“仲奕,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 “在你心目中,我算不算是你的亲人?” “当然。”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很喜欢的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给杀了,你会原谅她吗?” 仲奕沉吟良久,“你会希望我怎样做?” 阿璃不解,“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假如你被我喜欢的人误杀了,你会希望我做何种选择?原谅她,还是不原谅?” “我……”阿璃凝神思考着,半晌,似自言自语般地喃道:“我想……我会希望你原谅她。反正我都死了,就算你不原谅她,我也活不回来了……最重要的,就是你能过得幸福快乐……” 仲奕望着头顶随风簌簌而落的粉红花瓣,“可是,阿离,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 阿璃放下挡在脸上的手,坐起身来,眼神清亮地看着仲奕,“干脆,你跟我去暗夷好了。你这个王位,原本就是你母后硬塞给你了,你根本就不喜欢。你们东越国的臣民也尽是一派小家子气,在背后不知说了你多少坏话,根本不值得你为他们劳心费力。眼下,燕国视你为大仇人,陈国那边的结盟也不可靠,将来说不定还有打不完的仗。” 她的神情中带着几分神采熠熠的憧憬,继续说道:“你不是想做个清闲的渔夫吗?我们暗夷有条沧云河,里面的鱼应该不少,我可以在河边帮你搭个竹楼……对了,我这次有试探地问过那个巫医蒙卞,像你这种害怕女子的病症该怎么治。他说若是见到你,也许能想出法子来。等我们去了暗夷,治好了你的病,我就带你去我们的坡会。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那里可是没人会弹琴!等到立秋节的时候,你就把琴一抱、再往篝火旁一坐,我保证全族的姑娘都会被吸引过来!” 仲奕单手撑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比手划脚讲着话的阿璃,蓦地笑出声来,“照你这种说法,我是不是应该一边弹琴,一边卖鱼?” 阿璃握拳在膝上捶了下,“好主意!我就在一旁帮你收钱!等卖完了鱼,我们就去喝酒!” 仲奕微笑着看着阿璃。 半晌,他垂下眼眸,缓缓开口道:“可惜,我现在不能离开。自从上次裴羽失守江北,母后便开始不再一味地信任裴氏,逐渐将施政实权让还给我。如今朝中与战事相关的决策、都是由我定夺。东越国现在面临内忧外患,我不能一走了之,让母后一人承担所有。一直以来,因为她曾经犯下的错误,我总暗自怨恨着她,甚至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她。可毕竟,她是我的母亲,所做过的一切错事,也都是为了我……”他抬起眼来,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阿离,你觉不觉得我有些懦弱的可悲?连恨个人,都不能恨得彻底。” 阿璃直了直腰板,正色道:“你错了,仲奕,你一点都不懦弱,相反,你比大多数人都要有勇气。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处在你的位置,还能做到每天心如止水般的淡然。一面要背负着对父兄和家族的愧疚,一面又要维护着母亲的野心,还要每天听着各种各样恶毒的闲言非议。换作是我,早不知抓了多少人关进大牢了!不对,我肯定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了!”她弯起嘴角,好似带着一丝自嘲,“其实,说起来,我才是真正懦弱的人,一遇到些不如意的事,就想躲得远远的,把自己藏起来,永远都不去面对!” 仲奕盯了阿璃半天,“阿离,你变了。从前,你不是这般轻言认输之人。” 阿璃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眉间却闪过一丝疲惫的悒郁,“或许吧……这段日子见了太多生离死别,突然觉得人生无常,很多事、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想不想认输,都不能改变结果。所以,还不如及时行乐,纵情逍遥于山水之间,过些自己想过的日子。” 仲奕慢慢坐起身来,拾起从衣襟上落下的一朵桃花,拈在手指间细看着,“上次我出海,采回了不少珊瑚。其中有一株、就像这桃花一般的粉红。”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眼神清似明波,“阿离,若是你近日心情不好、想寄情山水地畅游一番,不如,跟我乘船出海吧!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海上的蜃景吗?你先跟我回宫,我会找时间安排出行。” ××× 越州城中的温泉宫送走了王后青遥,又迎来了久别数月的郑公子。 王后搬回紫清殿的原因,据说是她受不了温泉宫的湿气。而郑公子消声匿迹的几个月,则听说是用在了重返东海研习奇门遁术上面。 阿璃因此打趣仲奕道:“以前也不是没见过你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哄骗宫人,不过,这个受不了湿气的原因是不是也太假了?” 仲奕云淡风轻地说:“她是真不喜欢这里的湿气。” “那她怎么没早些搬走?她父亲已逝多时,风延羲应该早就告诉了她,现在不会再有刺客的危险。” “我怎么知道?” “那你这次是怎么劝她走的?” “我只是随口问她是否想搬回紫清殿,她便会了意。” “这么简单?” “她从小接触最多的就是王侯世家子弟,察颜观色的本事自然胜于常人。” 阿璃半眯着眼,显然不肯相信。隔了会儿,又问:“那她搬回去了,你母后岂不是很生气? “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依旧会去紫清殿,母后能有什么不满?” 阿璃干笑了声,“我听你宫里的人在背后议论,说太后整日忧心你的子嗣问题,恨不得把你和青遥……”说到此处,她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住了口。 仲奕皱眉作愁苦状,“我也想有子嗣啊。若是我现在有个儿子,我就把王位传给他,然后自己好陪你去暗夷打渔喝酒。”他抬眼看着阿璃,“既然最后得益你也有一份,不如,你找人给你生个儿子,然后过继给我?” 阿璃半张着嘴,待回过神来,挥拳朝仲奕肩头砸去,“要生你自己生!” 仲奕一边躲着阿璃的拳头,一边朗声笑着。阿璃忍了半天没忍住,也哧地笑出声来。 仲奕前年新造了一艘海船,原先泊在了离温泉宫不远的海岸。后来,为防北燕由水路进犯,整个东越王宫临水的一面修筑了几座瞭望台,又从南部调来不少战船、停在外围。于是这艘用来出海游玩的船就被迁到了温泉宫的北边。阿璃现在没有了墨翎,不能像以前一样自由地出入温泉宫所在的海岛,几次想提前去看看仲奕的海船,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岛屿的面积不小,又生得花木繁茂、奇石崚峋,阿璃每日闲暇时,便在岛上四处走走看看。日落时,也会和仲奕到南边树林外的海滩上坐坐。不知是否因为景色怡人、还是有了仲奕的相伴,几日下来,她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好了许多。 这日,仲奕尚未回温泉宫,阿璃独自在殿前的一处花园中闲逛着,突然见裴太后领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阿璃没料到太后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时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跪下施礼道:“草民参见太后。” 裴太后见到阿璃,神色不似上次那般紧绷,嘴上淡淡地问了句,“哀家听说你前一阵又去了东海?” 阿璃生怕太后问起东海的风土人物,嗫嚅着迅速地答了句:“回太后,正是。” 太后“嗯”了声,抬了抬手指,“起来吧。” 阿璃站起身来,轻抬目光,却见裴太后身旁立着一名美貌女子,面容依稀熟悉,再定睛一看,竟是芙蓉!
四目相触,阿璃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而芙蓉此刻的震惊却更胜阿璃。 在宛城,她亲睹重伤昏迷的延羲被人从东郊密室抬出来时的那份心痛与惶恐,着实难以言绘。可更让她心痛与惶恐的是,延羲的伤,竟然是为了救阿璃所受。 芙蓉跟随延羲十载,见惯了他行事的冷绝。她原以为,世上除了青遥,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做到不顾一切、不惜自伤。就连延羲对自己,表面上虽然好过旁人,可实际亦不过是客气疏离,从不袒露心事。 芙蓉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就算能留在延羲身边,充其量也不过是名妾室。可十年相伴,她无法接受就这样输给一个半路杀出的暗夷女子…… 于是上元节那晚,她擅自换下了原本安排入宫的歌姬,在王宫夜宴上出尽风头,引得太子詹魂不守舍。 她想知道,自己在延羲心中,倒底多重要。 所幸的是,那晚夜宴之后,延羲的反应竟果真如她所愿。一连数日,神色沉郁,从不饮酒的他,居然喝得大醉。那双极漂亮的深邃眼眸中,波涛汹涌地起伏着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怒意和黯然…… 他没有向芙蓉提起任何有关太子詹的安排,甚至也从未提及夜宴上的事,只命她重新回到越州的芙蓉楼,继续通过来往的东越朝臣刺探朝政秘闻。 芙蓉有些失落,却又自我安慰地想着,纵然自己只是延羲的一枚棋子,可阿璃又何尝不是?她不过是他盗取女娲石所需利用的一个人而已。以延羲的性子,若是真在意她,又岂会任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眼下,芙蓉望着面前这位跟阿璃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公子,一颗心不由得又紧了起来。 阿璃也一直不敢直视芙蓉,半垂着首,视线游移着。 裴太后看出了阿璃的不自在,还以为他是因见到美女而慌乱,反倒心下豁然,多了几分欢喜。她侧头对芙蓉说:“这位郑离公子是司空郑玄的侄儿,自幼随东海术士学习奇门遁术。君上也一向喜研术数,因此留他在宫中讨论布阵之法。” 阿璃暗呼倒霉。如果只是容貌相像,或许还不能让芙蓉断定自己就是阿璃,可这名字、还有布阵之法,很难不让她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芙蓉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掐了下掌心,客气地朝阿璃敛衽一礼,“郑公子。” 裴太后又对阿璃含糊而简略地介绍了句:“芙蓉乃是陈国扶风侯府的人,此番奉诏入宫觐见王后。” 阿璃合手揖了揖,“芙蓉姑娘。” 她的声音因为刻意封了xue道而变粗变沉,听上去与男子无异。可心头还是七上八下,总感觉芙蓉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阿璃目送着太后一行人朝仲奕寝殿的方向行去,满脑思绪纷杂地回到自己住的暖阁里。 芙蓉去见青遥,可来温泉宫做什么?难道是延羲另有所图谋?抑或是太后又打算故伎重试、强迫仲奕接受芙蓉侍寝? 万一,她对仲奕说出自己是女子的真相,怎么办?仲奕知道了真相,会不会也像躲着其他女人一样地躲着自己? 阿璃左思右想、坐立不安,恨不得天色马上转黑,好潜入殿内偷听一把。可尚未等到天黑,便有内侍奉仲奕之命来召她前去。 阿璃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惴惴不安地进了仲奕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