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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 (一)

    又过了两日,延羲突然来找阿璃。

    他一身银貂轻裘,长身玉立地站在屋门口,嘴角勾着笑,神色却依旧显得淡然清冷,仿佛许多事、都从未发生过。

    阿璃不禁有些吃惊,起身微有些局促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延羲挑了下眉,目光扫过阿璃的发髻,见其间未有任何头饰,只簪着一朵小小的白梅。

    他神色稍缓,轻声问:“你这花,是为我父亲戴的?”

    延羲早从沃朗等人处听说,阿璃因为扶风侯的死,一直自责难过,扶风侯府停灵的这几日,她还亲自去过两次,但未曾进府就被延均世子给挡了回来。

    阿璃“嗯”了声,垂目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毕竟是他养大的。在心里,也曾暗暗把他看作过父亲。”她自嘲地笑了下,“虽然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杀人的利器……可这次的事,终究是我们先动手生事,我心里不可能没有半点的愧疚。”

    延羲牵了牵嘴角,“没想到,你倒没有看上去那么冷心冷性。”

    阿璃正欲发作,却见延羲缓步走近了自己。

    “今日扶风侯府出殡。你我既然不能明里到场,就到暗处送他一程吧。”

    延羲说所的暗处,其实是宛城南门处的一座高楼。此楼原为京城府兵巡守所用,但既然堂堂江陵侯开了口,府兵总管自然乐得借花献佛,将楼层上收拾齐整,摆放上香炉茶案,临街的一面又悬上白色的轻烟罗纱,挡开了市井行人的视线。

    阿璃和延羲并肩而立,站在罗纱之后,俯视楼下。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身缟素的延均世子走在最前面,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更加苍白。阿璃还记得,那日自己将扶风侯死讯告诉世子时、他满脸的惊恐和不信,发疯似的要冲回密室取延羲的性命。

    女娲神石本可令逝者复生,但伏羲氏后辈的神力有限,只能开启神石一部分的灵力。因而除了皮rou上的外伤,但凡渗入血脉腑脏中的内疾或中毒,皆只能望石兴叹、无力回天。

    此时正值新年,即使是富甲天下的扶风侯,丧事也不能办得太喧哗,出行的人虽多,却都静默无声。

    灵柩快行至楼下时,阿璃双膝跪下,伸手拽了拽延羲的衣袖,示意他也照做。

    延羲却是一动不动。

    阿璃急道:“延羲,他终究是你父亲。不管你有再多怨恨,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曾经也很恨我父母,可是再强烈的恨意,也终有烟消云散的一日,你难道就不怕将来后悔?”

    延羲低头看了眼阿璃,徐徐跪在了她身边。

    这时灵柩正好经过楼下,阿璃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侯爷,你的养育之恩,我毕生不忘!这次延羲出手伤你,蒙卞下毒,都是为了救我,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延羲也磕了三个头,说:“父亲,我知道你肯定不想看到我,可阿璃一心想送你最后一程,我也只好陪着她来了。”

    阿璃转过头,狠狠瞪着延羲,“你这算什么意思?”

    延羲站起身,轻掸了下衣裘,似笑非笑地说:“他总说我喜欢讹言谎语,我今日难得对他说了句实话,也算是称了他的心。”

    阿璃剜了他一眼,起身走到楼角处,半靠着柱子,目光穿过缦舞的罗纱,凝视着渐渐远离的人群。

    她一身素服,迎着风雪白纱而立,更显得肤白唇红,婷婷如冬梅绽雪,莹莹若香培玉琢。

    延羲慢慢走了过来,“后日是上元节,我要入宫赴宴,你随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去?”阿璃疑惑地转过头。

    “你难道不想看看将来我和沃朗要对付的人?”

    这几日,延羲和沃朗等人常常在书房闭门议事,阿璃能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是有关于暗夷起事的计划……

    她叹了口气,“你们还是铁了心地要起事?要改朝换代?”

    她扭过头、望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你看你父亲,虽然一生荣华,又何曾真正快乐过?纵然生前权倾朝野,几百年后,有谁还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位叫风伯钦的侯爷?功名、财富、权力,其实都是些让人空生烦恼的东西,还不如,”顿了顿,嘴角不经意地浮出笑意,“做个清贫度日的渔夫,坐饮千杯不醉,卧看云聚云散。”

    身旁的延羲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语带逗趣地说:“前些天还听你不顾性命地嚷着说想要嫁人生子,怎么这么快就变成打渔喝酒了?”

    阿璃咬牙切齿着,却又无话可驳。

    绕过一路的纠缠复杂难辨,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

    王宫的上元节,阿璃小时候也曾见过两次,只不过,那时她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中,窥上一角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而今夜,她却成了坐上客中最引人注目的女子。这种注目,不单单是因为她的一身华贵、明媚逼人,更因为,她是风延羲第一次公开带在身旁的女子。

    丝竹乐声中,延羲微微倾过身,在阿璃耳边低声做着介绍:“陈王右下侧坐的是韩妃,如今陈国后宫的实权在她的手中。王后久病缠身,若不是太子的缘故,说不定早就成了废后。韩妃的下首,是陈国太子詹,你以前大概已经见过。”

    阿璃举着酒杯,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斜对面的年轻男子,轻轻“嗯”了声。

    延羲接着说:“太子对面是王子昭,陈王的第四子,韩妃的亲子。陈王其他几个成年的王子今年全留在了封地,却独独让王子昭回了宛城,可见他对韩妃的宠爱非同一般。”

    阿璃抿了口酒,转过头,低声道:“爱屋及乌。只可惜,落到一国之君的身上,就成了专宠纵骄。”她发髻间步摇缀下的九帘垂珠,随着这一转头、拂过香肩,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阿璃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身为女子,自然不介意装扮地美丽动人,可作为习武之人,任何发出声响的物件、都是妨碍耳听八方的障碍。因此,阿璃很不习惯这一身的环佩叮咚,但又不好毁了蘅芜费心忙了一天的心血,只得强行忍耐着。

    延羲将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凑近了些,语气中带着促狭的笑意,“谁让你死活不肯穿耳洞?若是能戴串耳坠,蘅芜也找不出藉口非把你头上插得满满的。”

    这时,太子詹突然开了口:“延羲,你大哥真的不来?”太子是个面容瘦削之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有些浮肿。

    风延均因为侯府的新丧,向陈王请辞了今年的上元节夜宴。而同为风伯钦之子的延羲,却意气风发地携佳人出席,引得众人私下议论纷纷。但敢这样明目张胆开口询问的人,只有太子詹。

    延羲嘴角轻抿,手指轻抚过茶杯的杯沿,不疾不徐地说:“扶风侯府才办了丧事,他自然不能来。”

    “哦?”太子詹挑着眉,“那为何你能来?”

    他这一发问,殿上顿时静了下来,连丝竹奏乐之声、也似乎无缘由地弱了几分。

    延羲面色自若,云淡风轻地说:“京城之中,茶坊酒肆皆知,我这个庶子,早就被逐出了扶风侯府。想来太子久居深宫,无从知晓朝臣家中琐务。”

    他一语逼得太子无法作答,说知道的话,就是关心别人“家中琐务”,说不知道的话,就是少见寡闻、耳目闭塞。换作别人,或许还能想出些以退为进的说辞来,可太子是出了名的刚愎,个性中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拍案怒道:“你言下何意?”

    刚才一直在和韩妃耳鬓私语的陈王,此时抬起了头,不悦地喝了声:“太子!”

    他是位少年得志的国君,登基后连败了暗夷和卫国,眉宇间有种日积月累而成的自信和威严,虽相貌平平,却难掩其王者之气。

    太子悻悻地低了头。阿璃无意间,捕捉到韩妃眼中一闪而逝的得意。

    “江陵侯,”陈王看向延羲,似有意缓解气氛,含笑问道:“若是寡人没记错,你今日是头一次携佳人入宫赴宴吧?”

    延羲明白他问话的意图,合手一礼,“圣上记得不错。”他侧头看了眼阿璃,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璃珠乃是微臣母家的表妹。”

    他故意将“母家”二字说得格外清晰,随即又转过头,目光紧紧停在陈王的脸上。

    对在座诸人而言,延羲生母的身份一直是个不解的迷,却又无人有胆子去打听。此时听他主动提起母家,忍不住纷纷明里暗里地瞄向阿璃。就连坐在阿璃和延羲右侧的王子昭,原本一直默默地喝着酒,此时也偏过头来,打量着阿璃。

    陈王的神情似乎僵了一瞬,眼光在阿璃的身上扫过,波澜不惊地客套了几句:“母家的表妹?甚好,甚好。”

    阿璃起身走到殿前,向陈王盈盈施了一礼,又依次见过了韩妃、太子和王子昭。她自小与仲奕相处,玩笑打闹中、倒也把宫廷礼节学得像模像样。东越国本就是当世三国之中、礼法最为苛刻繁琐的一国,跟着仲奕耳濡目染学来的那套也自然强过了陈国普通高门大族家的闺秀,加上本身气质中有种掩不住的张扬,引得好事之人窃窃私语:“以前说江陵侯生母出身低贱,恐怕只是恶意中伤吧?瞧瞧他母家的表小姐,怎么看也不像出身寒门……”

    阿璃移步回座,感觉到大殿上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只好正襟危坐,索性摆出副傲慢的姿态。

    身旁的延羲似乎轻笑了声,气得阿璃直想动手,可又顾及着众人的目光,只得无可奈何地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