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定,浮生茫 (一)
陈国宛城,江陵侯府。 榻上的延羲依旧双目紧闭,但脸色已稍有了血色,不再似前两日那般苍白。 沃朗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走到伏在榻边小憩的阿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jiejie,你回去睡会儿吧,我来守着延羲大哥。” 阿璃睁开眼,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疲惫的神色。她朝沃朗微笑了下,“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侧头看了眼延羲,“他根本就吵不醒,我倒巴不得弄出点声响就能把他叫醒,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好。” 沃朗伸手扶起阿璃,“jiejie,你不必担心,蒙卞和侯府里的大夫都说了,延羲大哥这几日肯定醒来。” 阿璃起身揉了揉发僵的腿,跟沃朗走到几案旁坐下。沃朗倒了杯水,递给jiejie,“你守在这里两天两夜了,侯府里有的是人帮忙,就算你信不过别人,蘅芜和芙蓉姐总不会出什么差错,你自己旧伤也未痊愈,千万不要硬撑。” 阿璃喝了口水,眉眼低垂着,“延羲是因为我才伤成这样,不亲眼见他醒来,我于心不安。反正,”她顿了顿,表情中有几分黯然,“我这几日本来也睡不安稳。” 扶风侯风伯钦,毕竟有着十年的养育之恩,眼见他死在自己面前,而事因又起于自己和延羲盗取女娲石,怎能没有一些愧疚?即使从始至终,自己只是他精心磨制的一把利器…… 沃朗虽然明白阿璃的心思,却始终介怀着风伯钦对阿璃下蛊一事,所以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睡不安稳的?如今扶风侯已死,延均世子中了蒙卞的蛊毒,再也无人可以要挟你做什么了。” “蒙卞还没有给世子解毒?”阿璃问道。 沃朗嘴角轻抿着,“蒙卞那家伙,平时古里古怪,关键时刻反倒十分精明。他说你身上的子母蛊非同寻常,母蛊在主人死后、会自动转移到和主人血缘最近的人身上,子子孙孙、万世不亡。风伯钦一死,这母蛊自然就到了风延均身上。蒙卞为风延均解了青冥蛊毒,却又同时给他下了另一种蛊,让他永远无法驱动蛊毒来要挟你。” 阿璃叹了口气,想笑又笑不出来,“蒙卞这家伙……” 恍然间又意识到,自己不用再受蛊毒控制,也就是说,永远自由了?原本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求,竟如此意外地就实现了,阿璃既有种不敢确信的惊喜,又有种难以言状的伤感。如果,自己没有刺杀慕容炎,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跟乌伦纵马驰骋四海、看遍大漠江南风光? 沃朗打量着阿璃的神情,试探着问道:“jiejie,现在你蛊毒算是解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要和我回暗夷,还是,”他回头瞄了眼床榻,眼角含笑地说:“留在延羲大哥身边?” 阿璃低头想了想,说:“我要去东越一趟。”仲奕那个傻子,明明看什么都很透彻,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认下雇凶杀人的罪名。 忽又想起什么,她抬头看着沃朗,“沃朗,我上次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可我还是,”迟疑了下,迅速地说:“还是不愿你做巫师。你想要联合暗夷,不一定要用巫师的身份。如今暗夷是延羲的封地,你和他一起谋事,肯定有其他的路子可以走。阿爸阿妈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见着你娶妻生子。” 沃朗笑道:“要说结婚生子,不是应该jiejie比我先一步吗?”他瞅了眼阿璃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只好轻叹了口气,敛笑肃容道:“世上之事,皆是天意先定。我命中注定无子无后,就算不做巫师,这一辈子也不会娶妻生子。” 阿璃把水杯往案上一放,“什么天意先定?你是暗夷的巫师,又不是中原走江湖的算命先生!” 沃朗说:“人生于天地之间,与自然万物同气连枝,必然也受自然之力的左右。很多事,不管绕多少个弯,最终只会走到预先而定的终点。我小时候,原本是被选中作为贱奴进贡陈国,如果真的去了,肯定会被强迫净身、成为内侍。后来jiejie顶替我去了陈国,我却又阴差阳错地成了巫师。巫师也好,内侍也好,身份虽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一辈子不会娶妻成家,无子无后。” 阿璃对命运之说并不太信,现在见沃朗说得似乎言之凿凿,反问道:“就算凡事皆由天定,可天命之事,你又怎么能知道?” “jiejie难道忘了,我可是暗夷的大巫师!”沃朗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银针,“把你的手给我。” 阿璃半信半疑地将手递给了沃朗。 沃朗用针在阿璃的中指指腹上刺了下,挤出血来,滴了一滴在水杯里,用针头轻轻地将血滴和杯中的水搅溶。他闭上眼、双手拢住水杯,口中念念有声,似在诵着什么咒语。收声之即,他探指入杯,蘸了些杯里的血水,放入口中。 阿璃以前见过沃朗主持暗夷的祭祀仪式,却从未见过他以巫术探知运数,眼下看着他一派的煞有介事,只觉得既有趣又好笑,双手托腮地望着弟弟。以前那个哭哭啼啼的可爱男孩,怎么就突然成了暗夷的大巫师了呢? 半晌,沃朗睁开了眼。阿璃唇角弯弯地问:“如何?jiejie将来会不会大富大贵?” 沃朗微皱着眉头,开口道:“你身上的那个蛊掩住了你血中原本的气息,我看不太清你的命运。” 阿璃本来就不报什么希望,又不好扫了弟弟的兴,“看不清也好,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沃朗却接着说:“但我能看见,你将来会有子嗣。” 阿璃闻言,握拳掩嘴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那我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也看见了吗?” 沃朗摇了摇头,“没有。”他低头想了想,猛地站起身,拿着水杯走到榻前,取出银针在延羲的手指上扎了下,挤了滴血到水杯中,和阿璃的血溶搅到一起。 阿璃立即明白了沃朗的用意,发窘道:“你这算什么?” 沃朗没有答话,坐回案边,依旧照前法念咒尝血,半天,睁开眼,旋即又闭上,重新取血再尝了一次。 阿璃见沃朗表情凝重、煞有介事,禁不住有些不安起来。暗自数落着自己,明明就不信这些个,怕什么怕? 沃朗终于睁开了眼,有些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神族的血,我肯本看不透他……不过,你跟他,血命相溶,似乎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 阿璃有些不解,动了动嘴唇,却没好意思问出口。
沃朗瞧见阿璃的神情,还以为她在失望,忙说道:“我待会找蒙卞商量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除掉你血中的蛊毒之气,再重新帮你们看看!”他以往也曾用过同样的方法探知命数,可这次偏生遇到了阿璃和延羲,一个中有奇蛊,一个是神族后裔…… 阿璃定了定神,笑道:“你就别瞎cao心了,我跟延羲,根本就是没可能的事。再说,这事要是让蒙卞掺和进来,没有也会被他硬说成有。” 沃朗平日里没少听蒙卞撮合延羲和阿璃,闻言也笑了。阿璃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有这工夫,还不如想法子帮蒙卞找找他失散二十多年的meimei。” 沃朗点头道:“我早有这个打算,只是他meimei的那套衣裙留在了暗夷,没有她用过的东西,我也找不出她来。” 阿璃问:“用过的东西,就能让你探出那人的命数?” 沃朗答道:“物件上的气息自然没有血里的气息清晰,所以有些事能探出,有些却不能。” “那,比如,”阿璃迟疑问道:“能看出一个人和我的姻缘吗?” 沃朗下意识地回头瞟了眼延羲,面露惊讶之色,但还是答道:“可以一试。” 阿璃伸手入怀,慢慢地取出了支金丝白玉簪来,递给沃朗。 沃朗把簪子拿在手里看了会儿,疑惑不解地看着阿璃,“这是女子的发簪。” 阿璃说:“这簪子是我的。不过……是有人送我的。” 沃朗会意,问:“他最后一次碰这簪子是什么时候?” 祁州城外、八月春谷的相会,阿璃又怎会忘记?慕容煜拿着簪子、挽在自己发髻间,每个神情、动作,依旧历历在目…… 她将日子告诉了沃朗。沃朗摊开手掌,将簪子置于掌心,对阿璃道:“我还需要你的一滴血。” 阿璃挤破指间的伤口,滴了滴血到沃朗的掌心。沃朗取出银针,划破自己的掌心,然后手紧握成拳。 他闭眼良久,忽而问道:“jiejie,那男子是否穿着一身蓝衣?” 阿璃原本只是抱着好玩的心理一试,却万没料到沃朗竟说出了慕容煜当日的装扮,怔怔地“嗯”了声,突然觉得紧张起来。 沃朗依旧闭着眼,眉头却拧着了个结,额头微微沁出汗来。这种以血探物的法术十分耗费心力,即使是灵力高强的巫师,也不常使用。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沃朗缓缓睁开眼,双唇紧抿着,好半天,带着几分气恼地问:“jiejie,那人是谁?” 阿璃有些慌乱地问:“怎么了?” “他和你,”沃朗盯着阿璃,“有夫妻之缘。” 阿璃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心却快跳不已。夫妻之缘?那刚才和延羲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算什么? 沃朗的拧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你却会因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