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恐夜深花睡去(三)
慕容煜感受着阿璃指尖的轻颤,心狂跳不已,一方面恨不得马上开口表明心意,另一方面,又舍不得让阿璃停下。 只听阿璃又继续说:“我们暗夷族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誓约。所以……如果你介意我的身世,”她缓缓松开了手,眉眼依旧低垂着,“就现在离开。我……便明白了,也不会有半分怨你。” 慕容煜的手,仍旧抚在阿璃的脸颊上,拇指轻轻地滑过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头,声音低柔,“阿璃,你明知道……我绝不会离开。” “你,当真不介意?”阿璃的双眸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如水。 慕容煜的唇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介意什么?你杀过人吗?我从十多岁开始从军,杀过的人要以千万计,你会介意吗?你有仇家,可不一定比我的多。上次要不是你从龙骑营手下救了我,我兴许早就埋尸荒野了。以后,还会有其他人想取我性命,你会介意吗?你是暗夷族人,那又如何?几百年前,我们燕人只是漠北的一群牧人,就算到了今日,还被南朝人称作蛮夷。你会介意吗?” 阿璃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介意。可是……”乌伦杀敌,是为国效忠,岂能跟杀手相提并论? “那我为什么会介意?”慕容煜打断了她,噙着丝笑说:“你若再问,我就只好当你在嫌弃我了。” 阿璃似羞似恼,心头涌出的却是一阵甜蜜,低声嗔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能说会道了?以前结结巴巴都是装出来的是不是?” 慕容煜的眼神如暮夜星辰,一瞬不瞬地望着阿璃,“以前是不确定你的心意,所以难免患得患失,生怕说错了话,惹你气恼。如今知道你心里有我,自然不必再紧张担忧。” 阿璃捶了慕容煜胸口一下,“你现在不怕我了是不是?早知道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 慕容煜握住阿璃的拳头,送到唇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阿璃的双颊红得好似红烧云,睫毛羞怯地扑扇着,心跳犹如鹿撞。 慕容煜看着阿璃此刻的模样,一时情动不已,倾过身来,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 阿璃害羞地闭着眼,一直到慕容煜抬起了头,都不敢睁开。 慕容煜低声地唤了句“阿璃”,又再次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次的吻,绵长而炽热。他的唇舌,细细地描绘着阿璃双唇上的每一道起伏、每一处轮廓,又慢慢将它们分开,缠绵沉溺地索取着阿璃舌齿间的芳香。 阿璃只觉得一种陌生而甜蜜的感觉、从心间涌至四肢百骸。一时间,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一点点软倒在花丛之中。 慕容煜恋恋不舍地抬起了头,半撑着身子,躺在阿璃旁边,微微地喘息着。 阿璃缓缓睁开了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侧头把脸藏在了慕容煜胸前。 慕容煜却唯恐自己情难自禁,只敢松松地搂着阿璃,伸手拢着她鬓边的乱发。 两人静静相拥,只觉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销声匿迹,只余彼此。 阿璃捡起一片秋海棠的落叶,“乌伦,你知道秋海棠的另一个名字吗?” “八月春?” “嗯。在江北叫作八月春,但是在江南,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断肠草。” 阿璃轻轻转过身,仰面躺着,头枕在慕容煜的手臂上,举起手中的叶子,对着西斜的太阳,“你看这叶子,正面是绿色的,背面却是红色的,传说是一位思念丈夫的女子的眼泪所化。” 慕容煜取过叶子看了看,“为何要叫‘断肠’,而不是‘相思’?莫非是那女子的丈夫一去不返?” 阿璃的心中忽然生起一丝莫名的惧怕,冷不丁地问:“乌伦,你能不能不打这场仗?” “为什么?”慕容煜低头看着阿璃。之前,他以为阿璃是陈国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担忧。如今知道了阿璃其实是暗夷人,反而松了口气,再无顾虑。 阿璃侧过头,伸出指尖,在慕容煜的眉毛上轻划着,“陈国和东越已经结盟,只怕不日便会联手对付你们。” 慕容煜一笑,“我知道。那又如何?我们自有对策。”顿了顿,抓过阿璃的手指,压在唇上用力亲了一口,“你担心我?” 阿璃抽出手,在慕容煜的手臂上狠掐了一下,凶巴巴地说:“我巴不得你们早点被赶回燕国去!” 慕容煜被掐得吃痛,可眉眼里却泛着笑。过了会儿,缓缓开口道:“阿璃,这场仗我必须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当今的陈王雄心勃勃,即使燕国不南伐,他也迟早会举兵北上。我身为燕国子民,怎能坐视不顾?如今我们占得先机,只可进、不可退。” 他凝视着阿璃,目光深邃,“等我们打败东越和陈国,我就卸甲随你游历四方,从此不再上战场。你不是想去看看大漠风光吗?我们可以带着追云和绝影,一起去看塞北飘雪、长河落日。” 阿璃似笑非笑地问:“你就这么有把握,燕国一定能胜?” “嗯。”慕容煜手臂一圈,把阿璃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摩挲着,“东越的那帮将领全是纸上谈兵的世家子弟,完全没有实战经验。陈国这几年损耗了不少兵力,现在又要出兵襄助东越,若是此时月氏国的骑兵由北向南突袭,便可直取宛城。” 阿璃一惊,“你们要突袭宛城?” “不一定。我……们暂时还不想用月氏国的兵马。” 阿璃松了口气,笑道:“是不是你们那位战神大将军还没迎娶月氏公主过门,所以不方便用人家的兵马?” 慕容煜身体一僵,继而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仿佛害怕怀中的人儿会逃离似的。 沉默了会儿,他问道:“阿璃,刚才,你说暗夷族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誓约?” 阿璃低声“嗯”了下,期期艾艾地说:“我们暗夷的风俗和中原不同,婚嫁不由父母做主,而是自己在坡会上找到的……有缘之人。所以,订亲的对象都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一生一次,一心一人。” “那,一旦订了亲,就不能反悔?” “当然不能。有了誓约,就是一辈子的承诺。” 慕容煜迟迟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伸手把阿璃的头紧紧摁到胸前,声音暗哑地说:”阿璃,我发誓,此生非你不娶!” 阿璃又羞又喜,偏生口是心非地说:“谁要嫁你了?我还没在坡会上跳过舞呢。” 慕容煜的语气却很严肃,夹杂着几分焦急,“我说真的!” 阿璃不再逗趣,轻“嗯”了声,把脸藏到慕容煜怀里,幸福地笑着。 夕阳西下,山谷染上一层金色,犹如情人的目光,炽热闪耀。 阿璃跪坐起身,伸手整理着发髻,缓缓开口说:“我不能在祁州久留。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她犹豫了一阵,觉得有关仲奕的事,还是等仗打完再告诉乌伦的好。毕竟,如今两军对垒,任何牵扯到两国国君的信息都可谓事关重大。 慕容煜从怀中掏出金丝白玉簪,插到阿璃的发髻中,“需要多长时间?” 阿璃暗自思忖着,三个月后要跟风延羲回陈国盗取女娲石,如果一切顺利,风延羲需要遵守诺言,帮她找一个解除蛊毒之苦的法子……
或许是因为相恋的甜蜜,阿璃似乎有了期盼将来的勇气,不再像以往那般的消极无望。 “六个月……如何?”阿璃试探地问,“反正上次我们不是说好,明年四月在八方镇的客栈相见吗?” 慕容煜犹豫着。一方面,他恨不得阿璃一刻也不要离开,另一方面,又理智地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解决跟月氏订下的亲事。 “好。六个月也好。”他缓慢而艰难地回答道。 阿璃看着慕容煜的表情,心头涌起一阵不舍,弯起嘴角,打趣道:“如今八方镇已经是你们北燕的地方了,下次见面,酒菜钱可要你出。” 慕容煜笑了笑,“何时说过要你付钱。” 阿璃又笑道:“若是你们吃了败仗,没了军饷怎么办?” 慕容煜神色笃定:“不太可能。” 阿璃踌躇了片刻,敛起笑意,说:“乌伦,这场仗,到最后不知谁胜谁负。你为北燕而战,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论胜败,你都要好好的……”说到底,乌伦只是校尉,又不是皇亲国戚,犯不着为了燕王的野心以命相搏。 慕容煜征战沙场多年,虽深谙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但哪次出征不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说不计成败,只能是虚言。阿璃的一句“不论成败,你都要好好的”,让他一方面觉得女儿家的心思,终究是参不懂男子的雄心抱负,另一方面,又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感,洋溢心间。 他伸手拥过阿璃,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柔声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说完,又低头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下。 阿璃嘤咛一声,挣脱开来,红着脸说:“我话还没说完呢……” 慕容煜好整以暇地笑着说,“好,你继续说。我可以等。” 阿璃掐了下他的手背,却反被对方捉住了手,紧紧握着。 她无奈地瞪了慕容煜一眼,清了清喉咙,缓缓说道:“我虽然出生在暗夷,可是从小就生活在中原,在陈国和东越,都有相熟的人。将来,如果有一天,燕军威胁到我朋友的安危,我不会坐视不顾。其实,说实话,这场仗,我更希望……北燕能退兵。”顿了顿,她有些局促地低声问道:“乌伦,倘若一日,我与燕军为敌,你可会怪我?” 慕容煜沉吟不语,继而唇角轻抿,道:“北燕大军向来不与平民为敌,自开战以来,已有数万东越国民主动投奔北燕。你的朋友熟人,只要不卷入战场,便不会有危险。退一万步讲,两国交战,难免互有损伤,你若是出于无奈伤了燕人,也无须介怀。”他伸手轻抚着阿璃垂在肩头的发丝,“阿璃,我要你答应我,不论做什么,千万不可冒然涉险。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先来燕军大营找我。” 阿璃点了点头,“我涉险的机会恐怕不大,倒是你,本来就没什么心眼……遇到打不过的时候,千万别像上次那样逞强,一定想办法先逃掉。只要能活着,没什么是不可以做的。” 慕容煜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把阿璃圈到怀里,“你说完了吗?” 阿璃想了想,“嗯”了一声,忽然反应过来慕容煜的言下之意,连忙娇羞地伸手去挡落下的吻。 落日余晖之中,海棠花间传来盈盈笑语。一时间,岁月静好,再无别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