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恨莺声似故山 (一)
风延羲悠悠转醒的时候,天已黄昏。 他勉强睁开双眼,只觉得全身疲然无力,头脑中一片浑浑噩噩。四周光影昏暗,隐隐可以看出自己躺在一间低矮的屋子里,床榻斜对着敞开的屋门,夕阳的余晖正从那里透射入屋内。 门口站着位穿着暗夷服饰的女子,娉婷婀娜,百褶花裙盈盈翩转。 延羲努力想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几番极目凝望,却只能捕捉到她的背影。一阵倦意袭来,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角浮现出一道温柔的笑。 阿璃靠着门框,向院子里低头切着草药的蒙卞问道:“你对蛊虫有多了解?” “你想知道什么?” 阿璃沉吟了片刻,说:“有一种蛊,可以用来传召千里之外的人。被传召的人,如果不及时向母蛊的方位前行,就会受噬心之痛。” 蒙卞“哦”了声,说:“很多子母蛊都可以这样用。” “那,”阿璃踱到蒙卞身边,蹲下身来,“有没有解法?” “子母蛊也分很多种,每种的解法也不一样。” 阿璃脸上微微有失望之色。她顺手捡起几株草药看了看,打算坐下来帮蒙卞切药,却被蒙卞制止住:“你不要坐!别把裙子弄脏了。” 阿璃哧笑了声,站起身说:“你这个人,先前我怕弄脏了不愿穿,你非要我穿。现在又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要不你另外找套衣服给我?男人的衣服也行。” 蒙卞放下切刀,用袖子抹了把胡子,缓缓说:“还是穿着吧。” 阿璃打量着蒙卞的神情,试探着问:“这衣裙,是谁的?” 蒙卞抬头看着阿璃身上的衣服,眼神中似乎有了些迷惘和悲伤的情绪,半晌才开口道:“是我meimei的。” “你meimei呢?早嫁人了吧?” 蒙卞低下头,继续切着药,“不知道。” 阿璃见蒙卞不再开口,揣测着其中多半有难言之隐,默默转身回到屋内,查看延羲的情况。 朦朦胧胧中,延羲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接着又把手轻柔地放在自己的额头。 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一个女子用暗夷话说道:“怎么还不醒?” 延羲胸口一窒,喉咙中一阵紧扼的酸痛,用尽全力抬起手,抓住了覆于额前的柔荑。 阿璃猝不及防地被延羲攥住了手,吓了一跳,正要甩开,却听延羲呓语般地低声唤道:“阿妈……” 若是一句平常的娘亲,阿璃或许依旧会抽回自己的手,但这一句阿妈,却是用暗夷话喊出来的。惊讶之下,阿璃怔怔地看着延羲,直到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双平日里透着冷冷阴戾的秋水寒星眸,此刻竟弥漫着些许氤氲之气。 四目相望,周围一片沉寂。 “他醒了没?”蒙卞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阿璃回过神来,忙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延羲的嘴,大声说道:“还没有!” 蒙卞低声说了句“奇怪奇怪”,又继续干着手里的活。 此时延羲也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原来是阿璃,立刻松开了手。 阿璃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你先不要出声。”慢慢把手从他嘴上移开,继续在他耳边快速说:“你失血过多昏过去了,我找了个暗夷巫医救你。不过这人曾经立过誓,只肯救暗夷族人,所以我骗他说,”讲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好半天,才挤出话来:“说你是我的情郎。你千万不要被他揭穿了,他这里满屋子的蛊虫,若是发火了要杀我们是易如反掌。” 延羲闭上眼,嘴角勾出道嘲讽的笑,声音微弱地说:“我是不是该感激你费心相救?” 阿璃稍微坐直些身子,压着声音说:“你不用感激我。快些把解药的下落告诉我!或是告诉我你用了什么毒,应该怎么解。你的性命在我手上,不要逼我再伤你!” 延羲依旧闭着眼,问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一日。快回答我的问题!” “急什么?大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若逼我,我便告诉那巫医你骗了他。暗夷族的巫医可是能cao纵蛊虫,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阿璃扣住延羲手腕的脉门,怒道:“风延羲,不要忘了你发下的誓言!你要是不对我具实以告,青遥公主便要一生不得幸福!” 延羲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阴沉而寒冷地盯着阿璃,缓缓说道:“你放心,我从此对你言无不实,绝不说半句假话。” 阿璃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正欲开口,却听延羲又说:“只不过,我现在根本不想开口讲话。” 阿璃气得想掐死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才想起刚才洗衣服时把匕首留在了院子里。 “你信不信,”阿璃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你开口。” 延羲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冷笑。 屋外,蒙卞的脚步声传来,“怎么还没醒?我一个时辰前察看过他的脉象,应该快醒了。” 阿璃瞪了眼延羲,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抬头对刚走进屋的蒙卞笑道:“刚刚醒了。” 蒙卞走到榻前,看了眼延羲,嘴里匝匝两下,用暗夷话对阿璃说:“你看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你傻笑,也不枉你为他担惊受怕、费尽心力。” 阿璃此刻很想找块豆腐撞死…… “还得感谢巫医大哥你。”阿璃干笑道,接着又问:“他什么时候能走?我想带他回陈国。” 蒙卞摸了摸延羲的手腕,改用中原语言,问道:“是不是觉得没有力气?” 延羲把目光从阿璃身上移开,对蒙卞费力颌了下首,“多谢相救。” 蒙卞捋了下胡须,“你不用谢我,我曾立下过重誓,此生绝不医治暗夷族以外的人,尤其是陈国人。”指了指阿璃,说:“因为你媳妇是暗夷人,我才花了点工夫。你现在命算是保住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管了。” 阿璃站起身来,“什么叫你不管了?他如果使不上力气,我怎么带他走?” 蒙卞嘿嘿笑起来,又转为用暗夷话说:“看把你急的。放心,你男人死不了。他内力深厚,自行运功疗伤肯定强过我这点医术。再说,你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干嘛急着走?” 可阿璃急于带着延羲赶回陈国,除了为延均世子解毒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算算时间,从世子出事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世子中毒、自己和延羲逃离襄南别院的事,很快、或许已经传到了宛城。 阿璃伸手在心口摁了下,一旦蛊虫受到召唤,自己就不得不立即启程赶回陈国,否则…… 蒙卞又说:“你那只黑雕等不及你晚上才去给它捉兔子,刚才自己飞出去一圈,扔了三只死兔子、四条死蛇到院子里。我抢了两只兔子过来,一会儿咱们就在屋外生火烤着吃吧。”说完,抬脚出了门。 阿璃愣了一瞬,追了出去,“你从墨翎那里抢到两只兔子?怎么可能?它没啄你?” “我弹了它点药粉,让它好好睡一觉……” …… 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无数颗星星,阿璃仰头看了半天,叹道:“也只有在暗夷,才能看到这样的星空。” 蒙卞盘腿坐在火堆前,拿烤叉戳了戳架在火上烤着的兔rou,rou汁顺着烤叉滴下,被火苗燎出吱的一声。
“快好了。”蒙卞放下叉子,看了眼对面坐着的阿璃,“你离开暗夷多少年了?” 阿璃望着星空,“十二年了。” 蒙卞颇有些惊讶,“你十二年来从未回过暗夷?” “嗯。” “为什么?你有墨翎这样的坐骑,完全可以来去自如,就没想过回来看看?” “没想过。” 蒙卞犹豫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没想?” 阿璃终于收回凝望着星空的目光,越过明旺的火光,看着蒙卞,“你这人,倒真是好奇心重。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年为什么从暗夷去了陈国?” “想过。”蒙卞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黯然的情绪,“从陈国第一次入侵暗夷起,二十五年来,就没少过暗夷人去陈国为奴为婢的。” “为奴为婢?”阿璃笑了声,“你可知道,在陈国都城,暗夷族进贡的奴隶,比最低等的奴仆还要低贱?” 蒙卞坐直了身子,黝黑的脸上神情严肃,“如何低贱?” 阿璃没有立即说话,用烧火棍添了些柴,才有缓缓开口:“我六岁时被送到宛城,成了陈国王宫里的一名贱奴。贱奴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被低等宦官和宫女使唤的奴隶。那些个宦官和宫女平日在主子面前受了气,就把火发在贱奴身上,所用的手法却又比他们的主子更狠毒、更残忍。”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火堆,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蒙卞的眼里流露出悲愤之情,握拳在膝上使劲捶了一下,“陈王贪得无厌,屡次发兵暗夷,迫使我们年年纳贡。暗夷每年送往陈国的贡米、茶叶和药材不下百万石,为此辛苦劳作的族人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姊妹儿女被充为奴。” 阿璃瞥了眼蒙卞,语气嘲讽地说:“你光捶腿有什么用?暗夷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男人,才落得任人宰割的下场。”话刚出口,阿璃马上又后悔了。万一蒙卞给兔rou里也弹点毒药怎么办? 蒙卞却没有生气,只是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盯着柴火。 阿璃试探地问了声:“你生气啦?” 蒙卞重新用烤叉试了试兔rou,觉得应该全熟了,拿刀割下一块rou,用叉子递给阿璃。 “二十五年前,陈国大军第一次入侵暗夷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那时,我还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巫蛊,每天除了跟着阿爸在田间山林里耕田打猎,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在坡会时遇到个心仪的姑娘。” 阿璃看面前这个头发胡须蓬乱花白的蒙卞,想象着他在坡会上载歌载舞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否也曾在篝火旁唱过山歌,是否也曾因为穿着百褶花裙的姑娘们而脸红过? 蒙卞仰头看着满天繁星,“几百年来,暗夷族人一向安宁度日,不与中原有来往或纠纷,虽然时不时有些瘟疫猛兽的灾祸,但平日生活也算得上丰衣足食,怡然自乐。可也正因为日子过得太安逸,没有什么危机感,各个寨子只守着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cao心着柴米婚嫁的琐事。当陈国军队攻到我们灵边寨时,所有人全都手足无措。寨里的男人们只能抄起锄头和猎叉来抵御入侵。他们个个都是林间的好猎手,可面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士兵,却完全不是对手,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带头的陈国将领喊着话,让我们放下武器投降,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我们自然都不肯,他们就开始到处放火,几十座竹楼被烧成了一片火海。女人和孩子们无处藏身,只能往外逃,却被守在外围的士兵们抓了个正着……”蒙卞的声音弱了下去,低不可闻。 阿璃的眼角有了酸意,咬了口兔rou吃着,只觉得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