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半聻之体
一个悲愤的声音突然响起：“笨蛋！为什么要吓我！” 阿秀抬起头，原来阿龙又返了回来。 “你刚才吓了我一跳！我跑出去之后才想起来，我怕什么！我做了这么多准备，全都是为了见到你，就算你的样子再恐怖一百倍，我也不怕了！所以我回来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扮恐怖的样子来吓我？为什么？” 阿龙用一只手紧紧握住那杆招魂幡，那幡杆上就像有无数尖锐的利刃，在他掌心产生刀割一样的痛苦。 他如同手握荆棘一般，越痛反而握的越紧，数道鲜血沿着招魂幡的槐木杆从他的掌心流出，蜿蜒如蛇。他丝毫不在意迅速流失的生命力，睁大了双眼盯着她。 她的眼中泪水更盛，面对他的质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绝望地摇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他死死地盯着她，大喊着。 招魂幡上的第一道金符很快燃尽，剩下的第二道金符也冒出了黑色火焰，开始燃烧起来，他的生命已经消耗过半。 她哭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赶紧忘记我，好好学习，毕业以后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来了。” 阿龙苦笑起来。为了见到她，为了能和她说上几句话，他已经把自己整个生命都燃烧了一半，命不久矣，还说什么安全！ 虚弱的感觉像潮水一样的涌来，阿龙感到意识有些恍惚，疲惫的想要睡去。他忍受着异样的痛苦，反而对她温和地轻声笑了起来。 “呵呵……你的安全才是我的安全啊……” 说着，他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握在了那幡上，任凭体内的生命力如同咆哮的江河一样奔流出去，只为了让自己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形象、听到她的声音。 招魂幡上黑焰升腾，神符烧的噼啪作响，越来越短。 他想着：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在用生命和她交谈，否则她一定会转身就走，再也不肯和自己相见。 她想着：不能告诉他，自己是被一个恐怖的存在控制着，否则他一定要和那个恐怖、邪恶的东西争斗，那只会是羊入虎口。 阿龙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执着地追寻真相。 阿秀泪流满面地摇着头，为了保护他的生命，什么也不肯说。 他用生命换来的那一段宝贵的时间，就在熊熊燃烧的神符和默默流下的泪水中迅速流逝。 眼看第二道神符所剩无多，就在生命激将燃尽的最后时刻，阿龙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 “秀啊，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怎样，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管我变成什么，只要我还在，就算要下到地狱的最深处，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阿龙的肺腑之言刚刚说完，最后一小截神符连同幡面上的白布瞬间黯淡了下来，一切都在漆黑如墨般的火焰中燃烧殆尽。 阿龙的身影也越来越淡，他再也握不住那杆招魂幡了。伴随着他深情的眼神，和一个柔柔的微笑，他的整个人化为无数细碎的星芒，仿佛夜空高处的节日焰火，轰然炸开，散发出绚丽和灿烂的光芒后，慢慢泯灭在空中…… 那杆幡燃尽了神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散作三根焦黑的槐木棍。 此时，距离白水市千里之外的某处，一个跛脚道士独自在深夜的山林中走着。突然，他皱了一下眉头，转过头望向白水方向，叹了一口气，口中低吟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 道士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你既失rou身，又燃尽元神，落到非人非鬼非聻的地步，着实可怜。也罢，我且再送你一次机缘，能否化险为夷，就看你的造化了。” 道士也不顾灌木丛被夜间露水打的湿漉漉的，席地盘膝而坐，一手在胸腹之前捏了一个法诀，另一手向天一指，口中喝道：“敕令！” 顿时一轮黄灿灿的金丹在他体内放出万道金光，照的夜色也有些发白。他指尖处的空间迅速扭曲成一个小小的七彩漩涡。 一张写有篆体“聻”字的神符从他袖中飞出，一边迅速变小，一边飞向他指尖的漩涡，最终变成米粒般大的一点光华，扑进空间漩涡，转瞬间消失不见。 如果吴迪看到的话，就会知道这跛脚道士比他现在的修为还要高出两个境界，正是不折不扣的金丹老祖级别。 千里之外的白水二中里，阿秀正呆呆地盯着散落一地的槐木棍。 她不知道阿龙为什么突然消失，想着大概是他用来和自己沟通的法子失效了吧。虽然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方法能够看到她的样子和听到她的声音，但那种方法很可能是一次性的，不能经常使用。 也好，他将再也见不到自己。时间会抹平伤痕、冲淡记忆，他终究会忘记自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既是与君相诀绝，便要阴阳隔生死。 她在心里把仓央嘉措的诗改动了最后那句，想到从此再也无法和他见面，内心里悲戚至极，脸上珠泪滚滚。 阿秀正在伤心痛苦着，突然看到那几根槐木棍抖动起来，就在槐木棍的上方，空间开始变得扭曲，一个小小的漩涡在七彩光晕中生成。 一个米粒般大小的光点从漩涡中飞出，冲向那几根槐木棍。她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起身想要逃离，一种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弥散在她的全身。 那光点是一个写着“聻”字的神符。人怕鬼，鬼怕聻。鬼就像人怕鬼一样害怕聻。 阿秀刚要逃走，突然想起了阿龙刚才被自己吓到的时候。 那时的他就和自己现在一样害怕吧？他克服了恐惧，又返回来找到自己。那么自己现在也要像他那时一样勇敢地留下来。 她知道那几根槐木棍与阿龙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极力克服着对聻字神符的恐惧，转身回来，不肯离开。 只见那光点落在槐木棍上，“嘭！”地一声轻响，就像把一盆水泼到烧红的铁板上一样，腾起一大片雾气。 雾气散后，现出了阿龙的魁梧身影。 他的rou身已毁，道士便以槐木重塑其身；神识已焚，道士便以聻字神符重凝其魂。 阿龙有些头晕，他摇了一下脑袋，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木，似乎动作不是那么灵巧，这是对新身体还不适应的现象。 他想起来自己刚刚被招魂幡燃尽生命，意识消散到天地之间，但不知为什么又再次凝聚成形。 他看看四周，发现阿秀就在一旁，神情惊恐，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但又不肯离开。 “阿秀！”他激动起来，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冲过去，想要抱住她，再也不肯放她走。 然而，他伸开的双臂拢在了一起，却没有抱住任何东西。 他看到自己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就像没有任何阻碍一样。 他看到她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最初出现的地方，就像根本不知道他在她身旁。 这一次，不再是人看不到鬼，而是鬼看不到聻。阿龙还是人的时候，使用了招魂幡和金粉，才能看到阿秀。但阿龙变成了聻之后，阿秀反而看不到阿龙。 阿龙在她旁边又喊又跳，胡乱挥舞着双臂，可是阿秀仍然看不到也听不到。 阿龙折腾了许久，终于意识到阿秀无法感知到他。 他安静了下来，坐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我说过，只要我还在，就算下到地狱的最深处，我也要和你在一起！从现在起，我就要一直跟着你，一直和你在一起。” 阿秀呆呆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地面，那几根槐木棍已经消失不见。她心中如淋沸水、挣扎煎熬。 她既希望他能出现，和她说说话，又希望他能赶紧离开，早日忘记她。 呆立了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了，便擦干了眼泪，穿过墙壁，走了出去。 阿龙起身跟随她向外走去，当他的身体接触墙壁的时候就像阿秀一样，轻松穿透了墙壁，似乎只要是不算太厚的墙壁，已经无法对他造成任何阻碍。 阿秀缓缓来到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地方，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慢慢没入地面之下。 阿龙紧跟其后，穿过了水泥地面和下面的土层，赫然发现处在了一个巨大的地底建筑中。 这是一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大规模人防工程。当时华夏国和苏维埃国关系急剧恶化，双方在边境陈兵百万对峙。 由于华夏国在军事力量对比方面处于劣势，就在“深挖洞广积粮”的指导精神下，进行了大规模的地下防空工程的建设。 二中下面的这个地下建筑规模很大，估计能容纳上千人。拥有人员掩蔽部、地下医院、地下物资库、地下蘑菇养殖场、地下水系统等多种设施。原本还拥有多处在地面上的隐蔽天井通风口，现在却都已被填埋堵死。所以这个庞大的地下建筑物早已没有洁净的空气和光线。 黑暗，纯粹的黑暗，黑到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 但阿龙是半聻之体，黑暗中也可视物。阿秀则是一缕冤魂，在黑暗中也是行走自如。他跟在她后面，七拐八转地来到了一个大厅。 大厅里阴气浓郁，和阿秀一样的怨鬼冤魂有十多个，全都恭恭敬敬地面朝同一个方向乖乖跪在地上。 顺着他们跪拜的方向看去，高台上有一个样式古老的黄花梨木圈椅。一个白衣男子满面阴煞之气，闭目坐在圈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