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反抗
久南的眼神空空洞洞的，是啊，她怎么会以为安爱若是个肯吃亏的人？她的目光远远地看了过去，只见着那铺着棉麻桌布的红色小几上有一个漆质雕花盒子，上面纹刻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 她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与安爱若一同上学的时候去，那时安爱若课业优秀人缘也好，引得了不少同学的嫉妒，甚至有一些同学故意找她麻烦。安爱若所做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以牙还牙，那时她就觉得安爱若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怎么现在反倒忘记了呢？ “明天上午是最后一场戏，回去休息吧。” 安爱若随意瞧着她，她缩了缩身子，玻璃窗上隐隐约约倒映出她面容的轮廓，窗外偶尔响起喇叭的声音，她看着安爱若安静的侧颜，突然觉得时光并未远离过。 第一次见到安爱若，是在国文课上。当安爱若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不觉倒吸了一口气。她自负美貌，但是见了安爱若却自愧不如。同样是品蓝色棉布上衣配黑色底裙，脚上一双漆皮小鞋，可穿在安爱若的身上却有一股不同于她们这个年龄的成熟劲头。 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气似的，道：“爱若，我们……还能回到从前的样子吗？” “回不去了。”安爱若看也不看她，那芙蓉般风流的面儿上，是掩不住的冰冷，似乎与她从来就没有交好过。 她认识了安爱若这么多年，却一直无法看到安爱若的内心，这是第一次她感觉到，安爱若是个如此绝情之人。 “爱若，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不是？” “谁没有苦衷？”安爱若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有苦衷，我的苦衷不比你少。” 久南面上红了红，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可能她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挽回安爱若这个朋友了吧。她微微抬头，恰好镜子中映出了她的小脸，薄薄的，如同纸片一般苍白。她收回了视线来，默默地垂眸。 “爱若，曾经我们如此要好……” “是啊。”安爱若的声音似是来自天际一般，远远地传入了她的耳畔，“我们曾经的确要好过。” “那以后呢？”久南急切地道，“以后我们还能这么要好吗？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对，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安爱若静静地打量着她，她的身影极为瘦小，跟纸糊似的，与两人初识之时大相径庭。 “久南……”安爱若叹了一口气，“破碎的东西坏了就是坏了，不管怎么补都是有裂痕的。而且你也不是真心要与我和好，我又何必再接受你的假意呢，是也不是？” “我……” 安爱若这话让久南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才还苍白的小脸儿瞬间就通红了起来，“爱若，你何出此言呢？我是真心……” “是否真心不是用说的，而是要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不是？”安爱若敛了目光，猫儿般的眼睛散发出淡淡的幽冷来，“久南小姐，你今天被代导演训斥了，心里难免恐慌，所以来找我道歉我的确可以理解。虽然你的道歉并不是出于真心，但我还是接受了，可你的提议我并不打算接受，我今日掉进河，受了不少凉，麻烦你出去，我想要休息了。” 久南没有想到安爱若将她看得如此透彻，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机械似的起了身子，慢腾腾地朝门口移动了去。 天色昏暗的厉害，窗外的灯似乎坏了，从窗口看去，一片漆黑。久南隐隐听见谁在吹着口琴，虽然那声音听不真切，有些断断续续的，但却打到了她的心里，让她一下回了神来。 她转过身，看着安爱若，道：“你明明可以用替身的，为什么要亲自来？” 安爱若没有看她，只是低着猫儿般的眼睛，淡淡道：“我很珍惜每次的机会，相比许多人来说我太过幸运，我想对得起这份幸运而已。” 久南愣了愣，不禁嗤笑一声，道：“我家道中落，刚开始确实是在报馆找过正经工作的，是爸爸朋友推荐我去了的，只不过做了两天，我就放弃了。” 夜晚的寂静慢慢漾开，口琴的声音随风而逝了，回忆如同啜泣，忽停忽续，月色从拥挤的星空中飘了出来，那样冰冷地照在地面上，仿佛隔绝了世间的所有情感。 久南苦涩一笑，又道：“那些家世不如我，长相不如我的人与我做着同样的工作，甚至领着比我还要多的薪水，我心里不甘得紧。我是不一样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出身良好，受过教育，我的生活不该是那样清苦的。” “所以你为了维持原有的生活，就去了百乐门？”安爱若接过了她的话来，面无表情。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我没有瞧不起你，那是你的选择。”安爱若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微敛，“没有任何人可以瞧不起你，除了你自己以外。我从不否认我选择演电影有一部分是虚荣心作祟，也不否认我想要脱离夏家的控制，所以我才会这般努力，你呢？你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吗？” 久南怔了怔，眼光掠向了墨黑色的天空去，云朵又遮住了月光，坏掉了的路灯开始闪烁起微弱的光芒来，蒸腾出一片模糊的景象。 第二日的拍摄相当顺利，电影就这样完成了。剧组所有人员整整齐齐站好准备合照，安爱若的目光远远地看向了镜头，这是她第一次当女主角，虽然不知道能否成功，但她确实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了的。 “爱若，你是个很优秀的演员，期待我们下次的合作。”代思透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她也回了一个笑容，猫儿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早前就听闻过代思透生性孤僻，并不喜欢办任何宴会，所以这电影拍完后的庆祝是确实没有的。安爱若也早早回了房间，打算收拾行李回上海去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慢吞吞地照了进来，将她高领旗袍上的珍珠映射得闪闪发亮。 “爱若。” 她愣了愣，听得人唤，转头就去开了门，只见着纪南川一身烟灰色西装马甲，配白色翻领衬衫，双手随意地搭放在裤子口袋里，正巧顺着阳光的方向，栗色的眼睛透着灿烂的光芒。 “我今天也要回上海，一起走吧？” 安爱若点了点头，笑了笑。 “肚子饿了，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被他这么一提，她倒也觉得饿了许多，想来左右也没什么事情，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仍然记得与纪南川一同逛过的小吃街，如今与他又一次踏足了这个地方，心情却是不一样的。自从昨日纪南川救了她，她对他的心情就是不一样的。 天空中悬挂着暖色的日光，小吃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黄包车夫的铃声传入她的耳畔却也不觉得刺耳，街边的海棠糕飘散着令人欣喜的甜腻气味，小店里的虾饺刚刚出笼就售罄了，砂锅里煮着面线，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请你吃东西。”安爱若抿唇轻轻笑着，“我发薪水了呢。” 纪南川栗色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光芒，微微一顿。 两人最后去了一家小店吃云吞，安爱若果然坚持要请客，纪南川见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却都只埋头苦吃，也没说得上什么话。 用完了餐，安爱若默了默，方才道：“南川，昨天谢谢你了。” 纪南川愣了愣，打量着她，她白皙的面颊透着淡淡的红色，“如果不是你救了我的话……” “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客气吗？”纪南川定定地看着她，栗色的瞳孔中有着淡淡的忧伤。他知道安爱若一直分得很清楚，从来不会欠别人什么人情，但他却不想只当这个“别人”。 安爱若收回了视线来，轻轻起了身来，朝店门口走了去。纪南川也忙起身跟了上去，小吃街上依旧人声喧嚷，被阳光照射了的尘埃飞舞得厉害，流逝的光影相互交叠着。那样浅薄地穿透与跳脱，落在了对面那个人的身上。 夏长轩朝她笑了笑，微微扬了扬手，她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他那棕褐色的眼睛里透着忽明忽暗的光线，盛放着难以言说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朝身后的纪南川看了去，只见纪南川轻轻皱了眉头。 “你……怎么来了？”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与他打了招呼。 夏长轩不由分说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我昨天听说你落水了，所以过来看你，顺便接你回去。” “夏先生，爱若已经答应和我一起回去了。” “承诺是可以变动的。”夏长轩冷冷地看了纪南川一眼，箍着安爱若的手又紧了几分，领着她调头走了。 “夏长轩你放开我。”安爱若皱了眉头，道。 夏长轩冷冷一笑，“安爱若，你要是反抗的话我可以让你一部电影都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