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拜别过苏子期,回到浣玉轩后。 “站住。”声音似从后面传来。芸珂方才推开浣玉轩的大门,便径直朝前走去,毫未留意后方。 听到声音后,顿了一顿,便转身望去。 犀利明媚的眼眸将芸珂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有厌恶,也有不可置信,“你……究竟是甚麽人?” 门扉侧处缓缓度来一抹红袖绫罗,袅娜的步法令人心弦颤动,影影绰绰,似真似幻,唯有那厚厚的胭脂粉味让人难忍。 芸珂不自觉地侧过脸去,这女子显然就是方才马车内与苏子期拥卧的美人,此时近看,竟是如此妩媚生姿,如此惹人怜爱…… “喂,我在问你话呢!”那女子见芸珂对她的问题毫不在意,心下恼怒起来,没了耐性,几步并作一步向芸珂走了过来,“你这个土丫头,乡下来的姑娘吧,没有礼数。” 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的粗布穿着,再望了望对方明丽的胭脂红云衫,芸珂叹了一口气,转即又笑了。 那女子不明所以,本想看着芸珂自惭形秽出丑的样子,却没想到芸珂居然笑了,“土丫头,你笑甚……” 未等那女子说完话,芸珂便指了指不远处早早凋谢了花朵的碎烟兰,“花无百日红,零落君自知。以色示人,能有几时好。姑娘若无其他事,土丫头我这就告辞了,里面还有一帮土里土气的人在等着我一起过节呢。” 芸珂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突然,背后有尖锐的刺痛感传来,芸珂皱紧了眉头。 “找死!”背后女子的声音不再有温热,而是满布寒光的杀气。 “栖寒!你还在磨蹭甚麽?恩师已经离开了。” “安狐狸,你给我闭嘴!本姑娘的事还不需要你来管!” “哎呀呀……咱们栖寒姑娘今天怎的像吃了火药一样,哎,生气的女子可不美啊!” “姓安的,你也想死,是不是!” “若安某能死在栖寒姑娘这样的美人手里,也是三生有幸了。只不过,你若再这般用利刃抵在那位美人的身上,安某倒是无所谓,只怕……”安言用故作思忖的样子,嘴角浮起笑容,“恩师那里,栖寒姑娘不好交代吧……” 背后蓦地没有了声音,芸珂此时也是从脊梁处腾地冒起了冷汗,后背有尖锐的剑尖抵住,浑厚的力道让人生寒。 “安言用,你是在威胁我?” “栖寒啊栖寒,此言差矣。安某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懂得如何疼惜美人,何来的‘威胁’用意,你这样说可是折煞安某了。” “这丫头,和你又是甚麽关系?” “栖寒大美人这麽关心她和安某的关系?”安言用故作得意样。 “你可别跟我绕圈子,我的脾气你知道。看这丫头土里土气的样子,也不像是你哪处寻花问柳得来的。唉,我怕是忘了,咱们安大少爷就是喜欢风尘女子,这丫头是一个,那林丫头也是一个!” 栖寒说完,娇媚地笑了,语声里是满满的讽刺和轻蔑之意。 安言用一贯清风朗月的微笑,在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后,表情瞬间凝固住了,转即为阴鸷,眼眸深邃地道:“你最好说话注意点,安某本无意针对你,若你再如此这般,你的下场会如何,想必你心中有数。”话一说完,便顾自离去了。 “地狱里逃出来的野狼,摘下君子的面孔,就是如此。”栖寒似心有余悸,沉吟半晌,兀自将剑收回,欲转身离去时,突然又说道:“长安这个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存活下来的,识相的话,最好尽早离开。还有……相爷他,是你这辈子永远都无法靠近的人,你最好趁早死心。因为,他的心,比谁都狠……” 芸珂转过身来,身后那红衣女子早已消失在夜幕中,皎洁的月色微醺,似从未察觉这夜所发生的事,依旧兀自吐露着醉人的芳华。 回到大厅时,大家早已散了席,各自回了房,芸珂径直向屋中奔去。今夜发生了太多事,百感交集,令芸珂难以自持冷静。 “小姐,怎麽才回来!” “珞瑾?!” “小姐,你怎麽了,面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见到了珞瑾,再想到她最近古怪的行为,心下越发的难受。 如今,珞瑾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可是,恐怕就连她,也对自己掩藏着秘密。 “没甚麽……就是太累了……” “小姐,小姐,你看我买了甚麽!” 顺着珞瑾手指的方向,芸珂看到萃品坊的翡翠包子等吃食,疑惑地看向珞瑾。 “嘿嘿,珞瑾想着今个儿是元宵佳节,当然应该好好地和小姐过一个团圆节,于是今天就背着小姐去了一趟城南的萃品坊,买了这翡翠包子!嘿嘿,珞瑾可是排了好长的队伍呢,就是想要给小姐一个惊喜!赶紧趁热吃吧,估计有些凉了……” 芸珂愧疚地拿起包子,重重地咬下一口,“嗯……嗯……好吃,好,好吃……”泪和着包子一起吞咽下肚,不知是心里的苦涩,还是这泪水的苦涩,但至少心里面是甜甜的。 珞瑾开心地笑了,“小姐,怎麽你吃个包子也这样狼吞虎咽,以往大家闺秀的礼节都丢到了背后了,哈哈,丑死了!” 就这样,两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元宵佳节。 不久前,芸珂作为全长安城最风光的女人,嫁进丞相府,嫁给一个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人。这就是苏子期当夜所说的安排? 芸珂进入丞相府,珞瑾便被留在了浣玉轩。 其一是因为芸珂不希望将她牵扯进自己与苏子期的契约中来,本就是一场有来无回的赌局,更不能让自己最亲的人跟着涉险。 其二便是,苏子期不同意芸珂带任何人进入丞相府,现在身边负责伺候饮食起居的是他安排的婢女,名唤柚儿,这样一来,也便于照顾她的一举一动吧,不,应该说是掌控。 新婚当晚,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满朝文武百官皆是前来朝贺,礼数周到,就连当朝天子也是毫不含糊,亲自派身旁最得宠的宦官送来最荣贵的贺礼。 轧金为丝,雕玉为饰,廊檐上挂着大红的“囍”字宫灯,地上是火红的猩猩毡,四处通红一片。 鼓瑟齐鸣,歌声震耳。 怎麽也没有想到,新婚之夜,她却连这个传说中完美无瑕的丈夫也未见着。 他到宫里去了,宫里有急事…… 宫里不是晚上不能留人麽?苏相怎麽相同,他可是得了特令,能够自由出入,在宫中还有别馆呢…… 府中的婢女也时常低语:咱们相爷和那柳将军府的月榕小姐好像有不可告人的情意呢。 是啊是啊,相爷非常宠爱她呢。不知新婚之夜,相爷是不是去找那月榕小姐了…… 你可小声点,莫让咱们夫人听见! 即便听见又如何,咱们相爷只怕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罢…… …… 她的丈夫还真是权大于天啊。 新婚之夜就在别人拼命的奉承、赞美和客套中,糊涂地过去了。 新婚第二日,她静立窗前未回头,平静如水地笑着,问他,夫君大人,昨夜进宫,是不是因为柳月榕。
苏子期怔住,沉默了一瞬,回答道,是的。 心里明明知晓答案会是这样,却仍然要一意孤行,非要问出口,心里竟莫名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之感。 责怪自己难有出息,竟然几回恶梦困顿,只因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也似曾经那个曾许诺自己一生一世的人…… 一身绛红黑色流云的喜袍,丰神俊朗,却用狠绝的口气、陌生可怖的话语嘲讽自己的痴心。 迎娶的是—— 柳月榕。 芸珂在苏府,转眼已有一月多余。 正是入春的时节,空气中依然夹杂着料峭的春寒,呼出的热气被模糊成白烟,圈圈晕晕,渐次消散。 芸珂在房中几次辗转难眠,索性披了锦袍步入花园,来到琼湖。 微漾的涟漪在清风如许的牵扯下痴痴缠绕,湖水一侧是临空的半壁廊,廊上是苏子期的书房;而另一侧,杏花正开得好。 落花点点,秀雅清幽,颇有十里杏花掩茅屋、九曲碧水绕人家的气象。 如此烟火人间之景令芸珂触动心绪,不禁回想起故乡家门前那株暮杏,儿时最喜伴在父亲身畔,缠着他讲故事,有时也缠着他讲娘亲,却往往换来许久的沉默。 芸珂的娘亲早逝,然而家中仆人皆疼惜小芸珂,每每小心谨慎,不愿在她面前提及往事。小芸珂也很懂事,似乎明白着家人的为难,渐渐不再哭闹,渐渐知理明事。 就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 心下不知为何,眼前这明媚的杏花实实在在让她觉得温暖,在这陌生的地方。 幽静的亭台连着池塘,没有围栏,碧蓝清丽的池水,白色的玉阶,芸珂静坐于玉阶上的身影,和水和玉融化在一起。 流云绢带细媚如丝,婀娜之态袅袅环环。身上所着衣饰皆是由宫中浣衣局遣能工巧匠花上数月时间精心缝制而成。上好的绫罗鲛纱,以金雀丝密密缝合,是宫中少有的缎料,是唯有嫔妃级别的人物才有幸获得的赏赐。如今穿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有些许的不适应。 如同绸缎般的漆黑长发柔顺地被银色丝带挽起,更加衬得芸珂肤如白雪,秀丽温婉。 伸手拨弄池子里的水,一道道涟漪从她的手向外扩散,思绪却已经飞得很远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实在是耐人寻思―― 涟漪一圈又一圈,手感到凉意上涌,却没有收手的打算。 她的夫君权倾一时,温文尔雅,体贴过人,翩翩如玉,似乎,没有任何缺点呢…… 手还是冰凉的,手腕上的红吟羊脂镯,如肌肤般,晶莹剔透,白玉中红色血丝暗溢,是西域的贡品,是夫君大人的赏赐,是珍宝…… 除了感情,甚麽东西本相都能满足你。 苏子期步入自家后院,看到的就是这麽一幅美景。 碧池春水,游廊画亭,玉阶上静坐着芸珂。 芙蓉面,玉柳姿,说不出的风情,看不厌的风华。以往虽知晓她的美丽,却不曾细看,今日竟有些溺了进去。 走到芸珂身后,轻声唤她:“夫人。” 倏地回眸,在看到他时,芸珂露出一个如花娇艳的笑容:“夫君大人。” 这是新婚后,给他的专称,夫君是身份,大人是地位,多麽贴切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