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一树红白倦相思
一杯合卺酒,君许三生; 二分明月,四时不同; 远了流年,淡了姻缘。 无来无往,却牵六神; 七夕将至,八卦求真; 谁的流年,乱了浮生。 隔着窗屉子,磬街石板边,一滩积水,映照着东墙边的枯杏,想着曾经的喧嚣,而如今却一声不吭。 已是深秋时节,落叶堆叠着厚厚的回忆与难以遣散的愁绪,庭院中倚着老杨树而立的婀娜女子,远远眺望着远方,眸光中有期许,也有迟疑。 这女子身旁有一粉面孩童,脸蛋圆圆的,穿着大红色对襟棉袄,眉眼间灵气无限,全然一个浑圆的大丸子一般。此时正蹲坐在老杨树下,白白嫩嫩的小手里满满当当捏着些什么。 一阵料峭寒风吹来,丸子瑟瑟抖了起来:“娘亲,莫莫冷……” 那女子紧紧裹着一件雅致的竹叶花纹雪白滚边袍子,袍子上精俏的骰子铃铛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莫莫乖,快进屋去,让珞瑾小姨给你煮元宵吃。” “嗯嗯。”听到‘元宵’二字,丸子的眼中闪现出光芒来,开心跳跃着往屋中跑去,转而又似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向那女子走去,语声甜甜糯糯的,“娘亲怎麽不进去?” “娘亲在等一个人。” “娘亲在等谁啊?这个人会煮好吃的元宵麽?” 那女子听罢,莞尔一笑,轻轻抚摸着丸子rourou的脸蛋,柔声说道:“娘亲在等莫莫的爹爹呀,莫莫的爹爹答应要煮最好吃的元宵给莫莫吃的!” “太好了!太好了!那这个叫爹爹的人快点来吧!莫莫要吃最好吃的元宵!” “嗯,他会回来的,六年了,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是的,六年了,她一直站在这庭前,看着房前屋巷间斑驳在岁月里的痕迹,看着邻家姑娘嫁娶哭啼,看着庭前形单影只的垂柳兀自飘零…… 唯有这铃铛的声音未变,依旧那么的通透清明。 因着她这日渐消瘦的病体,便是有神医,也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罢了。 嘴里呵出暖暖的白气,好像浸染在宣纸上久久不散的墨滴,是浓稠的。即便如此,她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站在漫卷黄叶的庭阶前。 她只是等待着,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好像等到了娇俏明艳的花儿缀上枝头,又等到雨打风吹后颓败成枯槁。 “小姐,该回屋了,您已经在外面站了两个时辰。”这是珞瑾的声音,细声细气,那么温柔暖心。 “珞瑾小姨!” “莫莫乖,小姨给你煮了你最爱吃的元宵!”珞瑾话刚说完,看到丸子脏兮兮的小手满满当当地捏着什么,脸露愠色,“莫莫,你又去哪里调皮了,怎麽弄得这麽脏!” “小姨的双眼真是明亮啊,犹如……犹如……” “这一套已经用过了。” “小姨真不可爱,恐难有男子喜欢啊,啧啧啧……” 丸子正得意之际,突觉耳畔一道劲风,珞瑾已经耷拉着脸到了丸子面前,揪着丸子的耳朵就向屋里走去,“你小姨我啊,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子,进屋去让小姨我好好疼疼你!” “娘亲――娘亲救命啊!娘亲――”丸子立马哭天喊地,大嚷大叫起来。 芸珂看着两人这般,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快说说,你小手上拽着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莫莫捡的杨树籽,之前听小姨说杨树籽可以缓解失眠病痛,所以莫莫捡了些想要拿给娘亲。” “莫莫果真是长大了,越发地知道心疼人了。” “那可不,莫莫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了!” 身后声音渐弱,淹没在光影交叠中,却不减温柔的力度。 不一会儿,珞瑾从屋中走出来,将手中的锦毛流苏狐裘仔细拍打,向那位女子快步走来,“这天气渐渐地凉了,您穿得这样单薄,再加上病刚刚好些,可不敢再受风寒。况且,您还得等着莫莫的爹回来……小,小姐……” 珞瑾说话没个眼力,即便是真心地为着他人好,也免不了切切地戳中别人心里的伤痂。 看到珞瑾悔恨刚刚所说的话而自责地低下了头,那女子也便心疼起来,回想起珞瑾义无反顾跟着自己逃出孟家的日子,自是吃了不少苦,却也担着不说。 那女子轻轻地拉住珞瑾的手,曾今姑娘般葱白的纤手如今已是布上了老茧。 “我的好珞瑾……这些日子可苦了你。我怎会怪你提到他……终究我是等不到他也无怨无悔的……”许是病本就未好,咳嗽越发的厉害,使得身体无力,她不愿多说话,便依着珞瑾为她将狐裘轻轻地披上。 是的,她在等一个人。 那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荷塘边上。 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日光都羞于留下斑驳的树影。泼墨般浓黑的青丝,似穹宇里最好的缎带。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在这挺拔的身体里,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回忆中,那个午后,那个温和的模样,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 即使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生死较量令人厌倦疲乏,但她依然眷恋同他在一起的时日,无怨无悔地困在回忆里无法逃避。 她的脑海里回荡着他曾经缱绻的细语,那只对她存在的温情,轻轻地唤她“芸儿”…… 他用箫吹奏的那首歌谣―― 长街长,烟花繁,莫挑灯回看。 短亭短,红尘碾,我把箫再叹。 仿佛一瞬之间,灯火阑珊下,高歌起舞的伶人舞姬们梦回长安。 而那位女子的思绪也回溯到十六年前―― 建陵十二年,天朝大军出兵攻打来犯边境的弩族乱党,战况激烈,然则捷报频频。传信士兵快马加鞭将大获全胜的消息带入长安,百姓们载歌载舞,喜乐连连。当朝天子龙颜大悦,大赦天下。整个长安城国泰民安,丰衣足食,一片祥和。 民间素来流传“文有苏相,武有洛室”,并非空xue来风。诺大的朝堂被两股势力一分为二,伯仲之间较量,长安城必是暗流涌动,恐要生大变故。 孟芸珂家中突生变故,一日之间,府里上下一干人等皆遭屠戮,唯独剩下当日外出的芸珂以及躲在暗阁里的丫鬟珞瑾存活了下来。 两人将家中亲人的尸首草草掩埋,凭着珞瑾躲在暗阁中模糊听到的断断续续的信息得知,芸珂的父亲孟安在这场灭门惨案中下落不明,匪徒们口中还念叨着‘密函’两字,以及一个芸珂这辈子都不愿再听到的名字――赵梓敬。 芸珂和珞瑾商量之下,心想这伙匪徒敢在青天白日纵火杀人,必定是不忌惮当地官府的权威,仇杀的可能性最大,他们兴许会回来清扫现场。
于是两人决定前往长安,一路上寻找父亲,也好在长安找机会为家中惨案申冤。 不敢稍有耽搁,两人换了男儿装,用剩下为数不多的盘缠一路赶赴长安城。 一路上,两人相依为伴,遇着的也多数是好心之人,省吃俭用,谨慎仔细着,才风尘仆仆地顺利到达,并在简陋的云生客栈住下。 今夜便听得外面一片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 珞瑾小姑娘气十足,非得凑这个热闹,便拉着芸珂一同前往玄武大街观看。 听闻洛谦大将军携众将士班师回朝,皇上在宫中大摆筵席,以表达皇恩浩荡之于百姓。 弩族这次算是折损精锐了,恐怕短时间内无法修养完毕。况且,长年的征战,受苦的永远是百姓。而如今,亏得这洛家父子俩,打得弩族节节败退,想必往后有很长一段时日,国家能够富足安宁了。 一念至此,芸珂心中也是欢喜得很,不禁跟着大伙欢呼起来,似在宣泄…… 玄武大街上早已是如织的人潮,就连平日里偏僻的檐廊下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处处锣鼓之声不绝,礼乐鸣响,灯火通明。大军队伍浩浩汤汤,给人以迎面的席卷之势扑来。 百姓们喜笑连连,议论纷纷,仿佛一辈子那麽长的时间,为的就是这一天。 男人们把小孩高高举过头顶,讲述着洛谦大将军上阵杀敌的英雄故事;姑娘们听闻洛家少将军英武不凡,也都把活计放在了一边不管,赶来凑热闹;老人们则老怀深慰,一盅浊酒下肚,畅怀如今少年英雄,国家之望。 “小姐!小姐!”芸珂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珞瑾连忙改口道,“嘿嘿,公子,快看!快看!那边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便是威风凛凛的洛大将军啦!” 对洛谦大将军的威名早有耳闻。今日所见,洛老将军虽然年过半百,但威风不减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魄,如今依然令弩族勇士们闻风而栗。有种亲近感但是又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威严。 芸珂的视线向后望去—— 一身猩红的胄甲,一双如冷剑般寒气逼人的双眸,伟岸挺拔的身姿,在清辉皎洁的月光下,竟也如同谪仙般恍惚飘虚。他的目光深邃久远,思绪变幻,不时地用冷漠而阴霾的眼神看着周身夹道欢迎的百姓。 芸珂竟至看呆。忙着欢呼雀跃的珞瑾注意到她的神往呆滞,打趣道:“我说小姐啊,这洛少将军确实英武不凡,让女子心动啊!” “是啊。”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芸珂赶忙将视线收回,嗔怒道,“好啊,珞瑾,竟敢取笑我!如今你我身份不同与往日。莫再……”芸珂压低了声音,“莫再拿我取笑,更别唤我作小姐!让有心之人听去,岂不无端给咱们找来麻烦!” “嘿嘿,小姐!不,不,不,孟公子!莫不是……莫不是瞧上人家洛少将军了吧!”眼见芸珂玩笑般作势要打来,珞瑾连忙规规矩矩做出芸珂前日来教导的文儒行为。 唯那作揖,偏偏不像话,倒也惹人笑。 芸珂莞尔一笑,自己拿这个如同姐妹般看待的丫鬟真是没了法子。 两人打闹着跑开了玄武大街。 因着珞瑾闹腾着说饿,欢喜吃一碗小笼包,两人便绕道云生客栈,往胧月楼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