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罗衾不耐五更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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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台坐落在招摇神宫的东面,因是架在红莲池上,乃一座赏景的宫殿。 这座宫殿早年间不过是座戏台子,我还在招摇山修行时便已经在了。招摇山的原主人是条万年灵蛇,最喜欢看那些人间上呈的戏折子,偶尔还差遣几只小妖下山去请些戏班来唱唱戏,托他的福,我们这些小妖精也得以开开眼界涨涨世面。 后来听说那灵蛇听多了戏,动了凡心,跟着一个人族姑娘下山去了,再后来便是没了消息。他一走,整座招摇山也没了领头的,正巧那时白尽雪修出了人形,大约也是整座神山里修为最高的一只妖,因而便暂时地成了一山之主。自然了,她一心执迷于修仙修道,哪里有心思管那些个小妖的琐事,到最后自然都成了我管辖的闲事。 我小时候游手好闲,最喜欢左奔右走的,比如帮西边黑熊精他们家造造房子,再帮东边白鼠精他们家劝劝架,这样的琐碎倒让我忙得不亦乐乎。 逐渐的,因了白尽雪的不闻不问以及我的东奔西走,导致看戏这一传统文化很快失了宠,便连那座露水台都荒废了。柱子塌的塌,倒的倒,台子边上杂草丛生,一片混乱。 白尽雪承灵凰上神尊位,掌招摇神山大权后,曾大修招摇神宫,想来也是看这露水台太过破败才修葺了一番,如今看来倒是风采依旧,很有昔年辉煌的模样。 我深深地看了它一眼,只能暗叹:物是人非事事休。 “白姑娘这边请。”青衣小童身形虽小,但修为不低,举手投足间皆是仙人风姿,叫我无端地想起昔年的顾归尘。 我一时走神,顿了顿才顺着青衣小童带的道儿拐过几座假山,我抬眼一瞧,这地方倒有些奇怪,这里原是露水台旁边一座小宫室,用作戏班子休息的场所,如今在那小宫室的一边又重新修了一座宫殿,算不得小,却也不是招摇神宫里顶气派的主殿样式。 我犹疑不解,便出声问道:“敢问仙人,这里便是三清上神的住所?” 青衣小童转过身,轻描淡写道:“是。上神说这里山水环绕、清净怡然,最适合清心修行。” 按照神族的规矩,成了婚的神祇虽也有分居两殿甚至分居两地的,可上神居主殿的规矩素来不能坏,便是顾归尘同白尽雪再如何,也不该住在这偏之又偏的宫殿里。 “白姑娘不必惊讶,上神素来喜清净,自五万年前入招摇山以来,便一直住在此处,虽不合规矩,但招摇神宫东西南北四座大殿之中东殿已被灵凰上神拆除,如今这露水台便算作主殿之一,也不算越矩。” “三清上神……他可好?” 青衣小童的声音有些缥缈,“好也好,不好也好。” “那他同灵凰上神……” “到了。”还未等我说完,青衣小童便打断了我的话,他掀开一片白玉珠帘,往旁边退了退,“三清上神便在里边,白姑娘自己进去吧。” 我微颤的手擎在空中,半晌不敢动弹,放下也不是,继续也不是,只好以这样一个姿势定格在那里。 “小凤凰,你不是要见我吗?怎的不进来?” 那声音虚幻得像湖上一阵清风,却又熟悉得如手心一道掌纹。我记得,这声音一如那十数万年间他每一次唤我的名字。 小凤凰,你怎么又没做功课? 小凤凰,你怎么又闯祸了? 小凤凰,你要尽快地强大起来。 小凤凰,我情愿再不见你。 小凤凰,恭喜你。 …… 五万年前,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九重天上,天瑶池畔,微风扬起他的衣角,一柄折扇轻摇三下,“小凤凰,恭喜你。” 恭喜。恭喜我战功赫赫,恭喜我飞升成神,恭喜我终于把所有都失去了。 那时候我赌气不和他说话,却没想过那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能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话,哪怕只是一句讽刺的“恭喜”。 “师父。”我努力将情绪压下,掀了那珠帘往里走,白玉珠子敲击的声响盖住了我的声音,可我却依旧听见里面那人重重的叹息。 顾归尘没有变,依旧一身白衣清净素雅,一张清俊的脸没落上一丝俗气。我从前觉得顾归尘便是“神仙”二字最好的诠释,清清淡淡的一个仙人,好似没一点欲望也没一点污迹。 他的面色如常,和我在通凡镜中看见的那个顾归尘判若两人,如此我也稍稍放下心来。 顾归尘的屋子不大,至少和从前他在蓬莱仙岛的宫殿比起来不知小了多少,但难得的是这样一间简单的屋子,却因了他在,莫名地让我生出几分温馨,仿佛我和他一如从前。 他正在煮茶,紫砂壶里冒出阵阵热气,层层白雾掩了他沉静的面容,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只好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师父……” 顾归尘拿小匙的手一滞,旋即又将那匙子里的茶叶倒进了紫砂壶里。 “过来坐吧。”他向我招了招手,又提起那茶壶,替我斟了一杯。 杯盏里茶水清明,里边还滚着一片尚未变色的嫩叶。我是个粗人,不大懂这些文雅的趣事,只是顾归尘爱煮茶,云桓也喜欢品茶,我耳濡目染地也添了些刁钻的口味。 “成县新上供的茶,你且尝一尝。”顾归尘将杯盏递给我,却见我未去接,只好有些尴尬地放在我面前。 “五万年未见,师父过得可好?”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低头,便将顾归尘的手握住,他没有挣脱,只是拍了拍我的手,回道:“小凤凰,你我已不是师徒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颓然地松开了手。是啊,不是了,早就不是了,顾归尘已经不是我的师父,而我白行歌也再不是三清上神的徒弟,可我却一直将自己困住,时刻麻痹着自己的心。 不过是自欺欺人,时日久了,便把自己骗得当了真。 “你来见我,若是为了问这句话,那我便告诉你,我过得很好,这便是我想要的日子。”顾归尘微微一笑,眉眼自然地舒展开,“只是有桩事忘了告诉你,我和尽雪已经成亲了。” “恭喜。”我不自觉地避开顾归尘的目光,笑得有些僵硬。
这便是他拒绝我的理由,他有他爱的人,可那个人不是我。明明知道,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依旧这般伤人,这一声“恭喜”大概是我这一生中说过的最违心的祝福,可我除了恭喜他们,实在无话可说。 “为什么?”我手心里紧紧攥着guntang的杯盏,嘴唇却忍不住打颤。 “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 顾归尘的神色在一瞬间变了变,须臾便又是那一副清淡的模样,“没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等了五万年,就等来你这样一句回答?” “小凤凰,五万年了,我已经放下。”他抬起头,目光中一片平静,犹如一汪湖泊静静流淌,经不起一丝波澜。 顾归尘已经放下,那么我呢?一偿所愿地见了他,我真的能够放下,还是再也不愿离开? 杯中的茶水已冷,水渍顺着指尖爬下,我却感知不到,只由着水滴从指尖一路落到地上,滴滴答答的没个完结。 屋子里静得掉针可听,我和顾归尘相对坐着,他品着他的茶,我想着我的事,很多年前我们便是这样,他煮茶,我看书,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却都晓得对面有个人在默默地关注这自己,那样的日子已是奢侈,昨日换了今日,今日又将明日,好日子便是在不知不觉间都过完了,再也没有了。 “云桓帝君,他待你好吗?”沉默良久,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一愣,略微动了动嘴角,“很好。” 顾归尘的目光暗了暗,又笑道:“云桓帝君是个不错的归宿,至少不会叫别人欺负了你去,哪怕是惹了祸也有人帮着你,我很放心。” 顾归尘忽地停住了,而后又尴尬地拂去了桌上几片茶叶,“毕竟……毕竟你也曾是我蓬莱门下的弟子。” “多谢上神关心。”我客气地回了一句,心里却堵得难受。 “时候不早,你且回去吧。”这旧已经叙得没了意思,我总不信顾归尘是真的要将我赶走,而今才终于明白,他果真连让我多与他说几句话、多与他相处片刻的机会都不想再给我。 顾归尘下了逐客令,我愣了一愣,才应道:“嗯。” 麻木地直起身子,扶着那矮桌才勉强站稳,我强定了心神,却仍旧管不住眼泪从眼眶落下。这是我心心念念记了几乎一辈子的人,我白行歌活了这些年便爱了他这些年,可是,我输了,一败涂地,血本无归。 “顾归尘,我爱你。”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你以为五万年我就能忘了你,连我也这样以为,可是没办法,不论过去多久,我还是没办法忘了你,时间愈长,我对你的爱便藏得愈深,深到入血入骨再也分离不出。我爱你爱得太久,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错了。”顾归尘伸手将我脸上的泪水拭去,平静地温柔地看向我,“你爱的是你记忆那个顾归尘,不是我。他待你极尽温柔,倾尽所有,所以他值得你爱他,值得你记他。可我不是,小凤凰,忘了顾归尘,重新开始,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