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江河万古流在线阅读 - 第九章 第五节

第九章 第五节

    外婆心满意足,不但菜肴丰富,而且鸡鸭鱼rou、菜蔬果品来路可靠,新鲜无比,正高兴着……门外传来唱曲声:

    一合龙烛真美佳,四块金砖垫桌脚。好斋好粿送给奴,奴来唱歌贺东家……

    “来啦、来啦,”笑容满面的外婆走出会馆大门,对站在巷口唱曲的俩女说道:“酒桌摆在会馆,隔壁才是东家主的大厝,你俩姑嫂随我来拿斋粿。”“伊婆姆好眼力,一看就知道她是我‘细姑(方言:小姑)’。”“不是看出来,是听出来的,生过仔的嗓门怎能比得过你细姑……”“听都能听得出来,那张眼一看……”“分得清是捕鱼摆渡的船娘,还是花船揽客……”“伊婆姆好不正经,奴姑嫂俩……”“着蓝衣乌裤,田螺发髻,髻尾朝天,不穿鞋‘脱连脚’,细姑‘菊香(方言:屁股)’翘翘,是摆渡捕鱼的正经女……”

    “刚炊出鼎的斋粿,好香呀!”卞存信声到,摆在八角盘上的二、三十块斋粿也送到俩唱曲的姑嫂面前。“谢过卞大哥!”听来仨人还熟悉呢,姑嫂俩边把斋粿装进自己带来的小布包,边唱道:

    “一粒橄榄一碟姜,茉莉赛过夜来香。蟛海还赢金钱蟹,斋粿毛输马鲛鲳。”

    这等没有主办方,也无经纪人的演唱会,出演者逢年过节,或是平时探听到哪家大厝里喜庆办酒宴,便姑嫂结伴,或婆媳同行,或姐妹齐来,轮番到场颂诗唱曲。东家主图的是闹热吉祥,听众多为喜庆人家及邻里厝边与路过的行人,费用不过几块斋棵,较之郭丽丽每晚动辄收取数十万元的“一对一私密商演”,真可谓是免费出场。这不又有三、五个女子来到大门口,这次无伴奏小组唱的歌词是:

    一官老爷高厅坐,二子携孙来拜见,三女有婿人品好;

    四盏红灯挂厝前,五色龙凤双飞舞,六张靠椅两边摆;

    七世同堂好名声,八仙月桌方又圆,九进大厝好象样;

    十全如意福寿延,新添孙儿歌来唱,送奴米斋贺幼童。

    一曲唱罢,接着又响起:

    怀胎十月母艰难,求神托佛保平安。

    天时寒热恐身孕,饮食起居细心理。

    三朝出月分红服,四亲六戚来贺喜。

    扮仔靓儿真清如,人见人爱相贵福。

    歌声刚落,围观者便齐声高呼:好啊!而表演者同样是蓝衣、乌裤、“脱连脚”,只是外婆提到“菊香翘翘女”的衣襟袖领边镶有寸余宽的花色布条,并且发髻上还插朵小红花。

    时光荏苒,半个多世纪过往,这些充满风土民情的唱曲和词作者,连同出演的女子歌咏队已然消逝在烟波浩淼的历史长河中,成了大江流域濒危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intangible.cultural.neriage)中的一朵奇葩。只是偶有城南年过古稀的老人,逢年过节被儿孙从冗长的电视晚会实播中唤醒,睡眼惺忪地起身离开沙发时,耳边恍惚响起那悠悠的贺年曲“旧年过了又新年,生意兴隆赚大钱。恭喜发财平安厝,送奴斋粿到门前……”;回头往窗外望去,被鞭炮映红的蒙胧夜色中,仿佛现出田螺髻上艳丽的小红花……

    春秋之前,此地归属南蛮夷族,史称:百越杂处,我等先民(ancestor)列入其中。他们捕鱼抓虾为生,以舟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中原迁南移民始于秦汉,盛在两晋隋唐,汉越始予通婚同化,但仍有留居舟楫,浮家泛宅,随处栖泊之户。因其所居船身平阔,其底形似蛋状,隋陆法言《广韻》谓之:“疍南方夷”;宋《太平寰宇记》见称疍船,从而有疍家及疍民之谓。但凡世居船中的疍人,两腿长期弯曲变形,明清之际,辱其名“曲蹄(近二、三十年,因避忌以方言谐音‘科题’顶替,常见于正规出版物)”,列为贱民。并明文规定:一、不可上岸建屋居住,平日水中捕得鱼虾,不能进入菜市场,只允许在岸边就近贱卖,所得钱两换些米面针线维持生计;逢年过节,方准午前上岸进城,在商户和大厝人家门前颂歌唱曲,讨些斋粿充饥。二、不许与岸上人家联姻;好在本埠的昼民中,尚有以江、唐、翁、卞为姓氏(特别诠释:近代有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之说,但决非凡姓蒋、宋、孔、陈者皆属其内;此处雷同矣)的四大族群,故而他们之间常有男婚女嫁之亲。三、不准进入科场,只能世代劳作于江海之中。连初一、十五,都被挡在江边十多座专司海上保护职责的天后宫(民间信奉:女神林默娘,宋建隆元年生,自幼巫医济世;雍熙四年九月初九羽化,为水上过往船只护航保驾)外,剥夺了向马祖顶礼膜拜祈求平安的权利;同样,疍船上出生的婴儿,进不到近在咫尺的南仓岛顺懿庙(民间信奉:女神陈靖姑,唐大历二年生,秉灵通幻,嫁青田刘杞;贞元十年,孕数月,遇天大旱,脱胎祈雨,寻卒,年仅卄四,诀云:吾亡必为神,救妇难产护婴平安),从此,母子两代都失去了女神的庇佑……这般阻拦,本洋神明如何眷注得到他们的魂灵,万般无奈,只能任其飘忽于江干海澨,成了迷途的羔羊。

    蒙羞受窘数百载,熬到清同治年间,从西洋远涉而来的传教士们(missionaries)瞄上了蕃船湾附近江面飘浮着的数百条疍船。他们雇来小舢舨穿梭其间,向被自个儿王朝和本洋神明摈弃在江中的疍民,宣扬耶稣倡导的平等、自由和博爱思想。有了洋神父(priest)的撑腰,迷途的羔羊纷纷大胆地离船上岸,走进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意大利籍主教(bishop)李宏治建在岸边的蕃船湾天主堂。他们虔诚地跪拜在中央放置十字架、两旁挂着耶稣和圣母玛尼娅画像的圣坛下,听凭头戴桃形尖顶帽,身着黄色神袍,胸挂十字架,手戴权戒主教的引领,接受入门圣事,洗去原罪,重新迈进生命之门;不久,教会又出面在城西北购得一座荒山(近年出版的城市地图标明,此处为“科题山”),山凹处立起十字架,成为公共墓地,被天主从罪孽深重中救赎出的世人,终于和基督同生死……这样,魂灵迷失在江干海澨间的羔羊,无一不被带入沿岸新落成的兴社堂、乐群堂、鹤龄堂、宗爱堂、营盘堂、崇真堂……

    转眼间到了民国,“三民主义”虽说是人无贵贱之分,但多数疍民却因无财力上岸购地建房,故而仍留居船上。好在他们熟谙溪河航道,又善于江面驾船行舟,在这二、三十年间,先是受雇到木帆船拉纤撑篙,后来又大都成为汽船快艇上的“佬拿”、“大伡”、“伡俚”及水手。卞存信无可置疑归属其中,今天到场,安排好演唱会,便是他的强项。至于旧时逢年过节唱曲讨斋,现已扩展到商号开业和大厝人家婚嫁喜事的祝贺演唱,东家主所送斋粿不单充饥,更多是希望食之能沾上好运和喜气。

    喜事频频临门,好运真的来了。当然,这既不是西洋耶稣的施舍,也不是斋粿沾粘到大厝人家的财源。而是两年后,革命的洪流沿江而下,省城变天啦: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千百年,江河魂之所系的疍民,从此翻身作了主人,他们不仅弃船上岸居住,而且儿孙都能上学读书,品学兼优的还考进华英、格致和省高这类重点中学。到了前世纪六十年代,每年八月中、下旬,总有北大、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寄给……

    “打住!听这口气,后代还出了不少状元、榜眼、探花……”有人不信,只好举例而言:“是呀,学有专长的还荣任两院院士……”

    “既然名流辈出,何以让族传名曲流失?”问者咄咄逼人。“那是重理工轻文史的年代,勤奋好学者,多是攻读自然科学,缺了社科方面的专家,这是其一。”答者战战兢兢:“其二,谁能料到受辱的……”

    “肤浅!韩国还要向联合国申遗慰安妇……”听者语无伦次:“难不成跟在日本兵身后,狐假虎威的高丽伪军中有其传承人(successor)?”“糊涂!男女不分。又不是八国联军,那中间是有个把好的是慰安夫。韩国要申遗的是慰安妇文献,何须传承人,这与尾随日本仔侵华的高丽兵没得啥干系。”

    “词曲还能找出几首,只是没了演唱的传承人,要不学韩国,也报个疍曲文献申遗?”糊涂人想照韩国的葫芦画瓢,聪明人胸有成竹:“找几个女的,给她们套上蓝衣乌裤,头上弄个田螺髻,不就有了传承人。”

    “还有两项,有点难度,一是‘脱连脚’,要让女生打赤脚……”“脚底多贴几块风湿膏,再娇嫩的mei.mei也受得了……”造假的技巧,聪明人是信手拈来,糊涂人却还在钻牛角尖:“二是外婆所指‘菊香翘翘’,那要在屁股上贴多少张风湿膏才会显出……”“对,要的就是显山露水的花船揽客女,花船车震、车震花船,不,叫‘荡舟花船’好!‘菊香翘翘’那是摆渡捕鱼娘,荡过一次也就不翘……”聪明人眉飞色舞,糊涂虫越听越糊涂:“到底是疍曲申遗,还是‘荡舟花船’?”“‘西南俩人转’若少了‘王(方言:王、黄不分)’段,谁舍得掏出三、五百块买张三等票,还观者如堵呢!”

    “那疍曲也添些色……”糊涂男开始醒悟,恰好传来卞存信的唱曲:“哥今和妹手牵手,邀妹过船心齐晓;日当(方言:白天)江中讨鱼虾,天暗同饮合欢酒……”“低俗!”糊涂人不糊涂,聪明人还嫌:“太过含蓄,天暗暗,饮了合欢酒,下边可得放开啰。”

    “要放开往下唱,那只有《十八‘模(方言:把mo的高平调“摸”念成mo的高升调“模”)’》……”糊涂人刚出口便知漏了嘴,聪明人即刻盯住:“是提手旁,还是木字旁?”“提手旁……”“那就是失传难觅的《******》!”聪明人紧追不舍:“那你懂得吧,谁摸谁,摸哪儿,怎么摸?”

    “这是花船女招揽生意唱的小曲,不单低俗,实属‘王’色、不,是深‘王’……”糊涂人所答非所问,聪明人简明扼要:“还懂得唱,那就从头唱到尾!”

    “十八句,只能唱前三句半和末尾四句。”糊涂人讨价还价,聪明人按捺不住:“十八句,剩下七句半,打了四折,还不到半半价,也罢。听到一句,算一句,赶紧唱!”“不敢往屋外漏声,先关紧门窗,再唱也不迟……”糊涂男被逼无奈,只好低声起唱:“紧打鼓来慢敲锣,停锣住鼓听唱歌。听奴唱过《十八‘模’》,伸手‘模’姐……这是前三句半,还多唱了半个‘且’字。”“多没多这半个‘且’字,还不都一样,不是摸女,就是摸姐。接着往下唱!”聪明人对数字和汉字一样精明。

    “耳朵拉长啦,听好了,最后四句是:老货听见《十八‘模’》,想起少壮也常‘模’。后生听见《十八‘模’》,日夜贪花只想‘模’。”糊涂蛋唱完,开了门,拔腿正要往外溜,被刚回过味的聪明人伸手拦住:“七句半才六个摸,一个都没摸到位,余下十二摸,肯定……”“一‘模’一个准,可惜,我也没见过真版《十八‘模’》。”“赶快找去,有了《******》,咱俩‘打虎上山’,投靠钱末水,献上《******》,加盟‘西南俩人转’,借壳上市,赚大钱去啰!”让糊涂人随聪明人转钱圈去吧,咱们还是回头接着听卞大哥和船妹的男女声对唱:

    男:一条竹仔软丝丝,撩你对面来盘诗

    女:跟你上段盘下段,莫盘歪诗盘好诗

    ……

    唱到晌午,两箩筐的斋粿分到这个时候,也快见底了。林秉康和家人有福官照料,所以,都在自己的院里吃饭。会馆那边则开了十多桌,郭俊义那班人马,加上和卞存信对歌的船妹们就占去三、五桌。他们原本多是生活在江边的道头附近,早已混熟,有的还沾亲带故,坐在一齐有说有笑,场面甚为欢快。而金俤沙备好的午饭,说是“吃饭菜(小城习俗,家宴的正席多半设在晚间,中午则炒上几盘寻常菜肴,就着米饭,让早到的客人和厨师及帮工们食用)”,但见今儿桌面上摆满鸡鸭鱼rou,比寻常人家的年夜饭都丰盛,难怪邻里厝边的女界都带着小孩来,吃饱后还装碗干蒸饭,再夹上几块米粉rou带走,这年头哪家不缺粮少米。

    刚收拾好用过的碗筷,起了阵北风,转眼间乌云密布。好在刚吃饱饭的这拨人都是行家里手,从会馆戏台下搬出早就备好的几块篷布,三下五除二便支起来,挡住了突来的倾盆大雨。也不过半个时辰,雨过天晴,郭俊义叫来两辆板车,大伙帮着解下湿透的篷布,叫甲哥拉到道头的空旷处晾去。

    阵雨过后,外婆叫醒还在午睡的外孙,要他再陪着去会馆瞧瞧,她放心不下的是临时砌在露天的几口大灶,那是晚宴的主战场,失守不得。秉康虽然不甚担心,但还是扶掖着老人家往外走去,被雨淋过的廊边还湿着呢。

    金俤沙和他的徒儿徒孙见老板陪外婆前来视察,众口一词,晚宴包在我等身上,再大的雨,也不会出半点差迟……这拨人信誓旦旦地表着决心。

    “落的是及时雨,吉雨见大贵,雨到福临门……”跟着门外话声进来的居然是“拾仔姆”,林秉康甚感意外,未等开口问候,外婆却先声夺人:“伊妹仔,你是怎么晓得?还是刚好路过……”“我会掐算……”

    “伊妹仔?”外孙傻着眼连声发出疑问:“外婆,您认得‘拾仔姆’?”“什么‘拾仔姆’,伊妹仔是我的三闺女,你得叫她‘二姨’!”

    “义娘,老板原来是你的外甥。”“还老板,是我的外孙,现在也成了你的外甥。他咋懂得你的大名叫‘拾仔姆’?”“外甥……”对着林秉康,“拾仔姆”叫这称呼很是别扭:“他病倒在上坪才过一个月,哪能怎样快就把我给忘了。”

    “你俩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愣在旁边的外甥终于忍不住了。“装的是你在上坪服的‘去邪驱寒通窍丸’……”外婆又添上一剂:“还有治你大姨夫‘天痨’咯血的药草。”

    “怎么还扯到姨夫的肺痨呢?”外婆这时才直言相告:“三年前,刚过八月中秋节,日本崽又从昌安上岸往省城打来,你让我和你大舅、二舅,还有你姨夫三家人都搭上汽艇逃往上路。可船到上坪附近被兵哥扣下,说要运火药炸日本崽,把我们十几口全给撂在上坪庄里,幸亏伊妹仔搭救,直到第二年四月小满那天离开。半年多全靠她一家人照料,还上山挖药草给你姨夫吃,止住了他的血……”“我怎么都不晓得?”“那阵子你在溪口和延津之间,跑上跑下,我哪敢再烦你。与留在城里,没有往北‘走反(方言:逃难)’的人家相比,我也知足了。特别是遇到伊妹仔,所以,我就认她当干女儿。”“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赶紧到家去。”林秉康说着就把客人往家领。

    待见到秉康“厝俚”怀抱中的懋慎,“拾仔姆”当然少不了夸赞,又是面呈富贵相,又是脸蛋子红润……只是心里老觉得这婴儿似曾见过,自己接生过的仔婴少说也有数十个,难免有相像的。回过神来,赶紧从贴身的肚兜里掏出只约有三指宽的黄绸小袋子,上边还系着根红绳,接着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在懋慎的脖子上,并对她的义娘说道:“初一早,天未光,我就赶去青田顺懿祖庙正殿,唸了三天的经,求来平安香,今日给大少爷挂上,保佑他长命百岁……”“谢过姨婆……”秉康“厝俚”含泪道谢,在她看来,这是懋慎来到自己身边后,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请姨婆到饭厅吃太平麺啦!”

    待永惠“厝俚”陪着“拾仔姆”离开房间后,林秉康即对“厝俚”讲:“晚上姨婆离开时,别忘了送她十块光洋。”“不会忘记,还会另送些……”“应该这样,难得她这样真心实意。”外婆赞许道。

    “我陪你爹洗汤回来了,你俩老板在办公室等你。”二舅还把自己外甥当作赵永科和张连治的伙计,只是林秉康听后即往前院奔去。

    进了董事长的办公室,仨人坐定,郭俊义端来茶水,带上门离去。董事长接着上午的话题缓缓讲起:“看来对面岛上不是有人大动土木建官邸,就是某位高僧募到善款要翻新修庙宇……”张监帮腔:“所以,咱们的一百多棵楠木不急着出手。”听来俩老板在汤池店躺了大半天后,是要下决心赌上一把。

    “这也好办,”经理思路敏捷,新方案脱口而出:“通知我堂兄,先在淡水溪畔租处水坞;楠木抵岛后,“隆盛”即与‘江记木牙行’签定买卖《合约》,随之将这批货贮藏坞里;再雇几个掮客放出风声,引大鱼上钩……”

    “再把何山主唤来,叫他派人再进大山找楠木……”董事长深谋远虑,想的是可持续发展,张监不甘落后:“我也让青田人找其它林区的山主……”经理许下诺言:“凡寻来楠木者,均去醒春池……”“没谈妥价码前,只能落花船……”张监做事还有讲分寸。

    “今晚,酒醉落‘花船’?”推门领头进屋的是黄德标。“要叫人先订好八艘,免得天乌暗再满江找,哦!”跟来的陈传桂接过话头。“只怕是落船容易,上岸难。”郑明伦说着也进了屋。郭俊义闻声送上茶水,主客嘻嘻哈哈闲聊起来。

    也不过一刻来钟,“邱局长、曾经理里边请!”从远处传来郭俊义的招呼声,屋里六人纷纷离座走出屋外。

    “秉康,进来前在会馆见到令尊,他老人家好福气呀,现在是儿孙绕膝,安享晚年……”“谢邱局长的吉言,今晚会馆的喜宴都是您……”“还有你标伯从昌安运来……”邱元甫并不贪天之功,黄德标赶忙表示:“钱是邱局长出的,我个伯公还不该动动嘴,叫几个族人张罗些果蔬海产。”“谢过各位,只是晚上会馆那头太过喧闹,按连叔的意思,请大家到‘聚英楼’……”“这主意不错,我们刚才都见过秉康的大少爷啰,现时就一块走吧。”郑明伦话音刚落,八人便朝大门外走去。林秉康叫福森先陪这七位贵客,分乘三辆轿车去往聚英楼,自己则拐进会馆。

    会馆内灯火通明,偌大的院子井井有条地摆上三、五十张月桌。客人们都早早地来了,坐在一齐喝茶聊天。林秉康进了大门,就吩咐迎面走近的金俤沙:“可以上菜了。”

    “‘全家福’上呐!”金俤沙一声令下,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仔便端起大盘往各桌送去。林秉康随即来到戏台前的主桌,他爹坐在面朝大门的正中央位置,左边空着个位置是留给他的,他坐下后对父亲说道:“福森已经熬了锅咸粥,二舅过会儿陪您去饭厅,吃过先回屋休息,待这边散席了,再出来看戏……”他爹听后点了点头。接着秉康转向左旁,只见依偎在母亲怀抱中的懋慎睡得正香,胸前天安锁上金灿灿的“荣华富贵”四个字很是惹眼,“厝俚”小声告诉,是邱局长、曾经理送的。“太平燕上桌会放鞭炮,别吓了他。”说过便悄悄地从边门走出,到了巷口叫了辆人力车,匆匆地向“聚英楼”跑去。

    上到二楼临江的雅座,福森正忙着给七位客人斟茶,店小二见主人到来,便开始上菜。这八人凑在一块吃喝,却很快就转而谈起前些天在“荷园”的两个未定议题。众人只是见邱元甫已有主意,也就三言两语敷衍了事,大家泛泛而谈过后,局长便抛出定论:参股商业银行的相关事项由郑明伦cao办;而邱元甫则先与四大银行洽商融资的条件,谈妥后再赴英购造货轮。半个时辰过后,这几人都已酒足饭饱。记起会馆还有众多人客等着林秉康,七位客人通情达理,让他先行回家送客。

    待林秉康下到门厅,只见卞存信气喘吁吁地赶来,经理随口说道:“来得及,客人还没离开,福森正陪着他们喝茶。你上楼先与福森打个招呼,若有人要去江中乘凉,叫你找些小船……”“晓得了。”卞存信应了声,便转身跑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