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初见端倪(十三)
白日已尽,天空的光慢慢散去后,京都这才华灯初上。在花见小路跟青柳小路的街道上都是古典的建筑群,那些孤独的瓦片层层堆积,有些空白的灰白墙面贴着和式古典海报,海报上绘有武士的画,生动有趣。在这条街上蒋坤缇不止一次看到过三五成群的艺妓经过,她们画着艺妓的妆容,身着繁复华美的和服,有的艺妓手拿折扇与身边同行人说笑之时会用扇子掩住笑颜。 “倒是穿过一回和服的,可你知道吗,”柳辛在小吃店买东西,正说着掏出三百日元递给对面橱窗里的小哥,“被热的半死,穿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没了耐性。”柳辛将手上其中一份的鲷鱼烧递给蒋坤缇。 蒋坤缇仍然记得恒一穿和服时俊美的模样,其实思念一个就是无论所见何物所见何人,这些都能令她想起心里思念的那个人。蒋坤缇只是微笑着,看着已经走远了的三三两两的艺妓的背影,在夜色笼罩下别有一番风情。 远远的宫川旬身穿简易和服站在料理店门口处,藏蓝色的布料几乎融进夜色里,由于身材高挑才这么容易在人群中凸显出来,宫川旬的嘴唇微微上扬,蒋坤缇身边的柳辛最先看到宫川旬,扬了扬手让宫川悉旬看到,道了句:“坤缇,宫川在那呢,看到了吧。坤缇?”柳辛看着蒋坤缇有些迷茫的侧脸,此时蒋坤缇的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从远处看,蒋坤缇以为那是恒一,其实恒一跟宫川旬两人的外貌并不相似,但是那一瞬蒋坤缇仍然错觉以为那是恒一。随宫川走进店内,冯悉坐在最靠近吧台处的卡座。 “够慢的你们两个,”冯悉说着把菜单递给蒋坤缇个跟柳辛,“看看想吃什么。” “这条步行街人太多,走不了太快。”柳辛接过菜单。 蒋坤缇打量着中规中矩的和式店面,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宫川旬坐在蒋坤缇的斜对面却一直盯着她。蒋坤缇用余光看,宫川身穿的那件和服质地剪裁都很好,用的布料是最好的那种。 “这是在我们庆祝考完期末吗?”柳辛前几日考试密集的时候怨声载道的,今天对柳辛来说算是发泄跟放松。 “没错。”宫川体贴的为其余三个人都倒好了饮料。 “坤缇,你过完圣诞节再回台北吧。”冯悉说道。事实上,蒋坤缇确实很想回台北,但是真的一旦坐上飞机她可能就会立即后悔,想到父亲的话语就让她心里不舒服,她觉得蒋家有她没她是一样的。 宫川旬见蒋坤缇一直沉默,便问:“这家的料理不合口味?” “不是。” “想喝酒了?”柳辛一语中的,宫川旬看着蒋坤缇脸上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 “坤缇大概是想去那家光怪陆离了吧”柳辛说。 冯悉在跟柳辛说话间隙里,突然觉得蒋坤缇跟宫川旬之间的气氛有些怪。 “宫川,你带她去过光怪陆离了?”冯悉语气看似轻松,但更像是质问。蒋坤缇瞥了一眼冯悉,从侧面看冯悉单薄的嘴唇如同刀片,听外婆说嘴唇长得单薄的男人或女人大多薄情,而偏偏冯悉却又生得一双桃花眼,这样的眼睛又是命里犯桃花的。 坐在冯悉身侧的宫川旬视线仍然只盯着蒋坤缇,连慢热的柳辛都发觉宫川旬看蒋坤缇的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这样,上次坤缇她说想来六本木的酒吧街那边转转。于是,我就想把我跟冯你常去的那家光怪陆离推荐给坤缇......” “宫川,我突然想起有些事情要和你单独谈谈。我到店门口等你。”冯悉说道,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柳辛,“你跟坤缇先吃吧。”起身走出店面。 柳辛看了看蒋坤缇又打量一下宫川旬,显然一头雾水,但其实蒋坤缇也不明白冯悉为什么有些生气。宫川旬对蒋坤缇跟柳辛说了句不好意思,也起身出了店面。 那家光怪陆离是中国北方人开的店面,表面做着正当生意没有错,但那家店的老板与徐赫是旧相识,这样的话那家光怪陆离就跟宫川武脱不开关系,这一点宫川跟冯悉一样清楚。这也是冯悉一直不带蒋坤缇去那家酒吧的原因。 “说说看,为什么。”冯悉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他极其不喜欢蒋坤缇卷进这种复杂的事情里。 “冯......” “你明知道那家店背后极有可能是宫川武在支撑,为什么还要带她去呢?” “我不明白,冯。” “你想做什么?要利用她做什么?”冯悉第一回对宫川旬红了眼睛。 “呵,”宫川旬竟笑了,“即便如此,即便冯这样关心着她,她仍然不会爱你。冯是不是觉得很无力?” 冯悉握住右拳的手慢慢送了开,宫川旬说对了,他很无力,为了冯家他在宫川家与蒋家之间不断周旋,到头来苦的只有冯悉一个人。 “冯,请你放心。我不过是觉得那家店的风格会是坤缇喜欢的,所以才带她去。我怎么会对坤缇不利呢。当然,如果冯不喜欢,那便不再去了。出来久了,坤缇和柳辛会担心,我们进去吧。”宫川旬转过身撩起门口的帘子。 此时,冯悉说道:“宫川,你别对她动任何念头,像蒋坤缇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你。”宫川旬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再去回应他,直接走进了店里。宫川旬善于观察人心,从细微的表情或者话语里他就能把一个吃透,也许这点宫川旬对自己也是自负的,冯悉说蒋坤缇这样的人不适合他,宫川旬想冯悉的那句话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冯悉自己听。但是,冯悉却仍然无法管住自己的心。 “我们碰一个,”柳辛举起杯子说道:“来来来,冯悉你愣着干嘛?来,碰一个。”四个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除却柳辛之外,其余三个人都各怀心事。宫川旬今天很反常,除了和柳辛聊了几句以后几乎都没再和冯悉说话,聊天间隙还时不时的看向蒋坤缇,而蒋坤缇每次都能用余光感觉到宫川旬投过来的视线,这让蒋坤缇这顿饭吃的并不踏实。 杯盘狼藉的时候,柳辛犯起了话唠。 “呐,咱们四个人的组合简直棒呆了,我看咱们四人真是可以经常聚餐的,你看啊,我跟坤缇是闺蜜,冯悉跟你又是哥们儿,而坤缇和冯悉之间还有婚约......” “柳辛。”蒋坤缇突然打断道。 “怎么了嘛。”柳辛并不知道冯蒋两家的婚事已经作罢。 “其实我觉得这个提议是不错的,只是大家的时间未必经常会凑在一起。”宫川旬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把这话题给圆回来。 “倒也是啊,大三后期我跟坤缇都得找实习的公司呢。到时候绝对没现在这么闲的时候了,职场菜鸟最惨了。”柳辛用手揪着上衣袖口处的一根线头,试图把那线头拽下来。而蒋坤缇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只要和冯悉宫川一起吃饭就会变得少言寡语起来。“到底怎么了嘛,我身边这位‘低气压’小姐。”柳辛自然是想逗蒋坤缇开心的,不过效果也一直不显著。 蒋坤缇抿了一下嘴角对柳辛眨眨眼睛,冯悉再了解她不过了,他知道那是她强颜欢笑时的举动,“还再担心蒋伯父吗?坤缇,你别担心。这次离开台北前我去了你家拜访了他,他看上去气色蛮好的,就是一天到晚闷在书坊里抄经书或者参禅,其实以蒋伯父的年纪那样养生的状态也是对身体好的。你什么都不用想,你想回台北就回,不想回就呆在东京,大三实习找不到公司就来冯氏,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冯悉话音刚落,柳辛就用一种十分钦佩的神情看着冯悉,她道:“难道冯悉就是传说中那类的绝种好男人?” 蒋坤缇当然明白冯悉此时的安慰,冯悉一直担心着她,她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一旦看着冯悉那双因为担心她而焦虑的眼睛时,蒋坤缇就在扪心自问:我凭什么让他担心呢,明明早就把他拒之门外了不是吗。或许从一开始,这种愧疚就一直存在着,在蒋坤缇不知道的时候这种愧疚老早就变成了罪恶感,这深深地罪恶感时不时的就会出来谴责一下她。 “冯悉,我都知道的。我爸他......还好吗?”蒋坤缇知道冯悉是个非常周全的人,问题就是有时候太过周全会让蒋坤缇觉得自己对冯悉有所亏欠。与此同时蒋坤缇瞥了一眼一样在看着她的宫川旬,眼里充满了戏谑,就好像她的一切心理活动都逃不过宫川的眼睛。
冯悉坚定地看着蒋坤缇的眼睛,说道:“他很好。” 私人庭院里,宫川武半躺在摇椅上,他感到自己的风湿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严重。一旁的徐赫蹲在园子里为宫川武种的花除去杂草。衰老是一种令人无法继续体面下去的东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同时,还让病痛折磨着人。这一点,宫川武深有感触。 “这一周,过得快不快?”宫川武斜着的嘴角看着徐赫手里的攥着的杂草,“蒋家的小姐在东京的动向都掌握了?”徐赫听到宫川武发问就立即回过身来,恭敬的答道:“是的,宫川先生。但没什么问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点,蒋小姐似乎和宫川旬有着某种关系,宫川旬曾在蒋小姐的公寓留过夜。”徐赫的视线低着,没有用眼睛直视宫川武。 宫川武思忖着,从摇椅上坐起身来,“徐赫,陪我走走。”徐赫立刻上前扶住宫川武,令宫川武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 “徐赫,你今年过完生日就该26岁了吧,时间啊太快。”宫川武看着徐赫冷峻的脸,自他的记忆里幼小的徐赫逐渐长高。进入青春期后,徐赫逐渐显露出射击跟格斗这方面的才华,直到徐赫二十岁的时候,宫川武命徐赫杀死了一个曾称霸歌舞伎町的大佬,那个人的血就是徐赫的成人礼。 “恩。”徐赫的眼里很平淡。 “徐赫啊,你现在心里有喜爱的女人了吗?” “没有,我绝对不会爱任何女人。很久以前,我就向宫川先生保证过的。” 宫川武扯着无法平衡的嘴角,他那歪掉的嘴唇使整张脸看起来都是歪的,非常滑稽的脸。这个问题宫川武每一年都会询问一遍徐赫,而徐赫每一年的答复也都是那句“没有”。从徐赫十岁开始之后就年年如此。宫川武需要的是一部精准的机器,但机器不需要情感,他必须得确保这个。 “蒋岳这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宫川武让徐赫离他近些好方便说话,“冯蒋两家先前早就订好了婚事,却因为蒋岳卖掉股份而作罢。一年前,蒋岳也不知道从哪里知晓冯端其实和宫川雄一郎有来往,而台北那边向来对宫川雄一郎忌惮得很,尤其是蒋家从不与宫川家有任何生意往来,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蒋岳一向沽名钓誉。而冯端这个老家伙就不一样了,为了能跟宫川雄一郎合作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冯端太贪......” “你说对了一半,”宫川武赞许的看着徐赫,“不仅是贪,而且自不量力。冯端以为让他那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败家子向宫川旬靠拢就行了吗,真是笑话。” 徐赫突然明白了,他道:“这就是为什么,冯悉会答应帮宫川旬暗地里查咱们的事情,因为宫川旬不方便出面,可是冯悉能力实在有限。那,冯家真的像表面上那样放弃蒋家这一杯羹了吗?” 宫川武笑了起来,他的嗓子十分沙哑,“未必。起初,冯端知道蒋岳的女儿对公司事情完全不在行,而他只要让冯悉娶蒋岳的女儿,蒋岳百年之后蒋氏就等于是冯家的,这如意算盘。而后来蒋岳无意中知道冯家跟宫川雄一郎有牵扯后,蒋岳不想他唯一的女儿被麻烦缠身,所以才想到这么个卖掉股份的下下策。” “结果,白白便宜了新加坡人。”徐赫做出总结。宫川武点点头,看徐赫的神情几乎像是在年轻时代的自己。徐赫的侧脸轮廓与宫川武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皱着眉头思索是的样子,鹰隼一样挺拔的鼻子,目光里沉淀着阴狠跟冷淡。 顿了顿,宫川武又问:“那个叫恒一的男孩最近怎么样,听话吗?” 徐赫抬眼在宫川武脸上扫了一眼,神情如常,他答:“听话的。” “那就好,记住徐赫。恒一不过是条狗,但这狗得咬别人,得听话,否则这条狗养的就不值得。” “知道了,宫川先生。”徐赫恭敬的说。 “徐赫,要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宫川武拍了拍徐赫的肩膀,为他掸落刚刚因为除草而沾上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