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寂寞暑声（二）
清早晨。 恒一看着母亲熏衣，母亲修长白皙的手上残留着香料。逐步衰老的面容仍然有从前年轻时的影子，微笑的时候眼角舒展开的纹路看起来很温暖。恒一的眼睛跟嘴唇同母亲很相似。 “小缇说晚上会来拜访您，她叫我向您说一声。”恒一伫立良久后说道。 母亲端详着恒一的样子，浅浅的笑意挂在脸上，“好，我知道了。我觉得恒一最近长大了。” “母亲指的是？” “没什么，就是觉得恒一也能像别人交朋友，感到开心。恒一，你觉得小缇那孩子怎么样？”母亲的声音温柔的像是温暖的流淌的泉水。 “什么怎么样？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算了，就当是我误解了。我还以为恒一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喜欢那个孩子。” “......没那回事。” “可是恒一你一想到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就会温柔起来，这个你自己都没察觉吧？”母亲将熏好的和服整齐的叠放好，一会儿恒一就会送到邻居家里。 目光会因为她变得温柔吗？ 恒一将手放到额头上，试图抵挡刺眼的阳光。他天生对那种温暖的刺眼光芒不适，不是不喜欢，只是不适应。他需要的只是黑暗潮湿的洞xue，被黑暗完全包裹起来、他需得蜷缩在里面，看着外面的阳光少许的渗进来，恒一喜欢的是那种形式的阳光，温和不刺眼，又不会担心被伤到。两全其美。 临出门时，母亲的声音从恒一身后传过来。 “恒一，永远别欺骗自己真正的内心，因为苦得终会是你自己呀，我的孩子。”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觉得心痛才会这样。 恒一摸着自己胸口处，想道，这里面有一颗不断活跃跳动的心脏。人的所有心事装在这里面，喜欢的、厌恶的、在意的、爱慕的全部都装在这里。 天色渐暗。 恒一立在宅邸门口处，这时只见蒋坤缇从弯弯的红色拱桥上走过来，蒋坤缇一袭粉色系振袖和服，袖子长长的拖到脚踝处。踩着红色绸带的木屐，在路上走起“嗒嗒”作响。原本额头上的刘海用细工花簪挽了一个小小髻，衬着眉眼更加水灵秀美。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唇部则是自然的rou粉色。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整个人远远看去像是陶瓷娃娃般凄楚。 恒一看着向自己款款走来的蒋坤缇，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他身边的，尤其是像今天穿着这样华美的正式和服，女孩身上令人炫目的感觉就更加浓烈了，像一个太过真实的幻觉。不，也许她就是个幻觉也说不定。 远远的，蒋坤缇说道：“是在等我吗？恒一，你好周到。”她就这样走向他。 像是渗透进黑暗洞xue里的微光，兑了水一般的柔和的阳光，凝望时也不刺眼。 蒋坤缇把手上的包裹递给恒一，说道：“小小心意，我亲手做的和果子，虽然不知道合不合夫人的口味，请收下！” 恒一看着蒋坤缇，这个女孩眼带笑意看着他，像水面上微微的波纹。恒一倏然后退一步，眼神带着疏离以及不确定，人的心是最诚实的东西，因为心不会讲话，它只能诚恳的映照出人当下的感觉。恒一望着她，像是被什么震撼到的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深泽夫人穿着黑色底色的留袖和服跪坐在坐垫上，的确是个端庄貌美的妇人。 “初次见面！深泽夫人，一直以来都想来拜访您，谢谢您帮外婆熏衣物。外婆说夫人帮了大忙了！”蒋坤缇简单的行过礼后也跪在坐垫上。其实蒋坤缇非常不喜欢跪姿，但无奈今日是拜访深泽家。 “婆婆最近身体还好吗？” “托夫人的福，外婆她很精神。” “其实，早就听恒一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漂亮女孩子。”深泽夫人说道，她看了眼一直低头品茶的恒一。 “嗯，我也听恒一他提起过您”。 恒一在旁听着蒋坤缇与自己母亲寒暄着，手里握着茶杯，若有所思。 “小缇，我和你说啊，恒一其实内心比谁都善良单纯，只是用冷漠堆砌着外表罢了。一定不能讨厌恒一哦！” “妈。”这时，恒一打断道。 蒋坤缇这时顺理成章的看着自己身旁的恒一，低着眼睑时的侧脸，仍然带了几分落寞的神色，然后她说：“怎么会，恒一他一直都很照顾我，倒是我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唉，这么看着你们，才发觉啊，我真的老了。坤缇，以后常来我家玩吧。” “嗯，一定会。不过，这周一过我就得离开兵库回台北，等下回我再来，我一定马上来拜访夫人您。” “这样啊。小缇你等一下，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不要推辞哦。”说罢深泽夫人起身离开了饭桌。留下蒋坤缇和恒一两人。 蒋坤缇沉了沉神色，说：“恒一，我会想你的。”她看着恒一，缠人的视线。但是，又因为恒一持续的沉默，觉得有些恼。 “我说我会想你的，你就没话对我说吗？”蒋坤缇通红着脸颊，那视线还是不肯放过他。 恒一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之后又再错开。 “恒一，讨厌我吗？” “......不是，小缇，我没有讨厌你。”恒一看着自己面前的碟子。 “我有件事，想问你......”恒一眯起眼睛，听着蒋坤缇的断断续续地声音，“上次恒一在我外婆家留宿那天，我们坐在走廊聊天的时候，你问我有没有接过吻，我说没有......我，我就是想问，那一刻你是想吻我的吧。”蒋坤缇下意识的攥住袖口的布料，形成或浅或身的皱褶。 蒋坤缇别过头去不再看着恒一，像是被烫了一下“嚯”的一下站起身来。应该觉得太过害羞，但是如果她不将那疑惑问出来，疑惑会一直停留在心里，那滋味可不好受。可是，眼下等待恒一的答案似乎也令人如坐针毡，所以，蒋坤缇自己在长痛与短痛之间选择了后者。又期待得到又害怕得患得患失的感觉就是在恋爱。 “我是真的想吻你，在那某一刻里，我的确想那么做。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没想明白。” “所以呢？”蒋坤缇用执拗额口吻问道。 “所以？” “所以......那为什么......没吻？”蒋坤缇目光灼灼的盯着恒一的脸，她不想放过恒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说了，只是在‘某一刻’想。”恒一仿佛无力再去争辩的样子。 最终，恒一还是乱了分寸，冰砌的外表终于有了一丝破绽。 “你在乎我，恒一。”，仍然盯着恒一，蒋坤缇平静的说。 “难道你很想我当时真的吻下去吗？” “......是又怎么样？你咬我啊！”蒋坤缇学着冯悉耍无赖那一套。 “你们台北的女孩子，都这么直接？”恒一一瞬不瞬的看着蒋坤缇。 “我......就是喜欢你，怎么样？”蒋坤缇羞愤的低下头，是啊她责怪自己，女生不就应该永远昂着头让男生追逐吗，她这样算什么？女追男？ 恒一大概没想到蒋坤缇会这样讲出来，她就近在咫尺，恒一一览无余的看着蒋坤缇的脸。 “你喜欢睁着眼睛接吻？”恒一看着蒋坤缇一脸疑惑，又说：“我是说，你该闭眼睛了。” 不明就里，她闭上眼睛。接着，她感到后脑处有一只手，轻轻地扣着她的脖颈。 温暖的口腔，男孩清新的味道传过来。蒋坤缇在恍惚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一切似乎都被恒一洞悉了，害羞中夹杂的着一丝丝恼怒。 恒一放开她，她的脖颈脱离了恒一的手掌恢复了自由。 “小缇，有一点你还是说对了，我在乎你。”然后恒一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目光停留在拉门处，“mama，偷听可不太好吧？” 下一刻门被拉开，深泽夫人着里面的两个人吐了吐舌头，说道：“抱歉呐，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小缇，礼物我给你拿来了，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褐色的木盒上雕刻着樱花的浮雕，一看就是珍贵之物。蒋坤缇连忙推辞道：“夫人，礼物太贵重了！” “没事，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这物件我是再也用不到了。”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对细工花簪，镶嵌着雅致的流苏。 “其实原本这东西应该给女儿的，不过恒一是男孩子用不到，而我老啦，这样式我是绝对带不了的，卖掉也是可惜。这对花簪和小缇的气质很相称。而且今天看你带细工花簪，发现你绝对是适合带这种头饰的孩子。所以好马赠英雄！” “收下吧，我妈一旦决定的事，是绝对不会反口了的。”恒一说道，看着脸颊仍然泛红的蒋坤缇。 告别的时候，深泽夫人一再的让恒一相送。推辞不了就只好如此。 乡下的夜晚沉寂，星空灿烂。蒋坤缇与恒一二人都各提着灯盏，用以照明。 “几号的飞机？”恒一问。 “一周后，下午一点。” “什么时候再来？” “恒一，想我来吗？” “......嗯。” 蒋坤缇欣喜的看着恒一，说道：“恒一，去过台北吗？台北是个相当热闹的城市，恒一，我觉得你会喜欢那里！恒一，我其实想......” “你还想问我什么，就问吧。”恒一见她欲言又止，就猜想到她还是想要说些什么话。按她的个性，有些话如果不讲应该会留在心里很久都没法释怀。 “恒一，我想问你，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在交往......” 恒一突然停下脚步，牵住蒋坤缇的手。 “小缇，我不会吻一个毫无感觉的女生。” 蒋坤缇听到恒一话，眼睛一亮，但之后也开始犹豫的打量起他的脸。 “你不想相信？” 蒋坤缇用力的摇了下头，她说：“相信。可是恒一，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呀，我们这样到底算不算是在......”蒋坤缇盯着他的眼睛，“到底，算不算是在恋爱。” 恒一把蒋坤缇毫无防备的身体拉过来，形成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没错。这样可以了吧。” 蒋坤缇感觉到自己腰间上恒一手掌心的温度，她点了下头。 “恒一，你心跳好快好快......和我一样。”蒋坤缇伏在恒一胸口，不禁微笑起来。 “小缇，你觉得心脏东西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之前总觉得心脏是一个洞xue，至少我的心脏应该是个洞xue，空心的，但是有一天它遇见了个人，那个人在那空空如也的洞xue里刮起一阵风。” “那人是谁呢？” “他叫恒一，一股特别温暖的风，从此以后那洞xue就再也不空荡荡的了。你说这样可真好！” 恒一也笑，说着：“是啊，真好！”之后那笑容却逐渐消失，变成担忧的神情，他问：“如果我哪天做了伤害别人的事情，小缇会讨厌我吗？” 蒋坤缇抵在恒一胸膛前的头，左右摇了摇：“不会的。恒一，你信不信我很会看人。你是那种绝对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的那类人，就算有一天你真的伤害了谁，那也绝对是身不由己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恒一用手磨砂蒋坤缇脸颊上的肌肤，目光温柔的看着蒋坤缇。他紧紧地拥着蒋坤缇，仿佛要将她揉碎了融合进自己的生命。 在两人相拥时，在附近树丛里，在恒一与蒋坤缇都看不见的黑暗深处，隐藏着一个身影。这个人拿着照相机，把蒋坤缇与恒一的亲密举动全部拍进相机里。 他有一双好看的眉眼，右边眼睛下的泪痣随着笑容变得妖娆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