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1)
海兰尼塔——灭亡的昱朝的北边,地域广大的国家。金舜英从小在北方长大,从长辈们口中知道那国家比她家乡更加寒冷,一年有大半时间覆盖白雪,所以那里的人特别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五颜六色的房子伫立于冰雪上,行走在银白之间的人也是花枝招展。 金舜英无法想象五颜六色的房屋是什么样。偶尔在货郎的担子里看见绘着艳丽图案的铁皮盒,美女穿着桃红、宝蓝的长裙,绣花华丽如同戏装。可是房子有蓝的绿的?哈哈谁家会把房子漆成个乌龟壳呢? 货郎能说海兰尼塔语,但没有人想过向他学:乡亲们不会去海兰尼塔,学那叽里呱啦的鸟语干什么?如果海兰尼塔的人过来这边,想和他们交流,应该学习昱朝官话。 金舜英的父亲和哥哥却学了——毁了她全家、关于金矿勘探的书,就是海兰尼塔文。 那个国家早就开始制造火铳火炮,采矿和冶炼技术如同神话。但技术书籍很难买到,买一箱一百本杂七杂八的旧书,运气好会碰见一本。金舜英的父兄一心只想发财,沙里淘金似的不停买书,还请了一对流落的海兰尼塔年轻夫妻,管吃管住,教他们语言文字。男的是海兰尼塔火铳技师,终身不得出境。但在海兰尼塔,他永远不能跟那女子结婚。两个人便私奔了。 私奔在金舜英看来是极其不体面的事,但那女子阿尼雅夫人,有不同寻常的气质,令人无法小觑。即便亲切的时候,她也有一种不容冒犯的矜持。男的教父子俩,阿尼雅不愿意吃闲饭,就主动教金舜英。 学习这么辛苦的事,没人喜欢,金舜英也不例外,觉得这女人真是没事找事:她男人养活她,天经地义,她偏要来讨小孩子厌。 阿尼雅说:“小英,我小时候被逼着学昱朝官话,也觉得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它让我多了一个选择——所有的学习,只是为了让我们将来能有选择不同道路的能力。如果有一天,你要去海兰尼塔,说他们的语言会方便很多。”“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到海兰尼塔做什么呢?”金舜英十分不理解。 “昱朝……大概不会存在太久了。” “说这话可是要抄家的!”金舜英急忙捂上她的嘴。阿尼雅夫人微笑着用海兰尼塔语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昱朝不会存在太久了。”她指着煤炉上的铜壶,说:“人们的声音沸腾,如同那壶里的水。如果堵上所有的出口,拿盖子紧紧压着,早晚要爆炸。” “爆炸?”金舜英不相信。“水嘛,哇啦啦吵得再凶,最后就是一股子气,说散就散,怎么可能爆炸呢?”“我的国家,蒸汽可以推动巨大的机器,有时候也会爆炸呢。” 她们说的几乎是两码事。金舜英以为阿尼雅的语言水平还听不懂双关,但阿尼雅微笑说:“事情总是在人们自以为牢牢控制的时候失控。” 金舜英瞪大眼睛,心想:你是仗着别人听不懂,才敢这么说。咦?如果我学会了,也可以偷偷发一些别人不懂的牢sao吧? 可是学会之后才发现,没人能听懂的牢sao,根本无处发泄,至今这语言没什么用处。 要学海兰尼塔语——金舜英不明白她儿子怎么会萌生如此古怪的念头。她坐在椅子上张着嘴巴,看了苏墨君整整的一分钟。“你爹要你读的书,读完了?”墨君摇头。金舜英来气:“自己的字都没认全,学什么海兰尼塔语!大新的科举要考吗?学了能当官吗?” 墨君气鼓鼓地涨红脸,大声抗议:“当官能干什么?陈女爵说,学了海兰尼塔语,就会造火铳!”金舜英提高声音:“火铳自然有人去造,不缺你!你爹让你学什么,你就学什么!考过科举安安稳稳当个小官就够了。”墨君不服气地继续争辩:“大新想要火铳,我舅舅也想要火铳——有火铳才不被人欺负!没人需要官!” 金舜英愣了一下才弄清楚这些话,他说的舅舅是元宝京。几天没有人提起他,忽然冒出来,害得她又打个哆嗦,慌张地左顾右盼——房里当然没有别人,可是提起元宝京她就提心吊胆,成了习惯。收敛惊慌之后,她恢复了严肃。
“苏墨君,我问你:你看这仗还能打几年?” “我怎么知道。”墨君想了想,嘟哝说:“五年?”他刚十岁,五年相当于半辈子那么长,可他觉得还不够长,又更改他的回答:“十年?” “就算十年吧。”金舜英点头,“现在人人想要火铳,都知道谁有火铳谁厉害。十年以后,该打的打下了、该降的投降了,天下归一,谁还要那么多火铳?你学这玩意儿造给谁?到时候你才二十岁,要吃饭就得不停地造、不停地卖掉换钱——皇帝也不能天天跟你买火铳,攒起来数着玩吧?可是天下有百姓,就需要有人管,我告诉你——世上永远缺官,永远!” 墨君撇嘴嘀咕:“还有海兰尼塔。” “有海兰尼塔什么事?” “他们会造火铳火炮。”墨君定定地望着金舜英,“如果他们打过来呢?” 金舜英有些不耐烦,“人家要打,早就打过来。我们这儿乱成这幅德行,他们都没动手,那就是打不起来。谁会专门等到你学成造火铳,再来一仗?别瞎想了!”她每次说不出正经道理,就会出现这种不耐烦的口气。墨君和她说不通,跺跺脚扭头跑了,金舜英不忘在他身后喊:“早点儿回来给我背!” 墨君不讨厌,但背它是为了让父母高兴。他父亲相信,懂得那些道理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墨君不曾有异议。可他还想知道另外一些东西,和父母的欢心无关,是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事。 但是成年人把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放逐到生活以外,没法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