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2)
门外的金舜英无比尴尬。她不是成心偷听。她刚才说的“我先——”是要说“我先到外面等着”,不是“我先走一步”。她和砚君约好看护谢雨娇,砚君一秒不差值完上半夜,她可不好意思擅自离开,落下偷懒的嫌疑。 里面那两个人显然误会她已经走了,说话声忽高忽低,字字清晰。他们先是用一种怪语言,后来改用海兰尼塔语,反正是不想外人听懂。 这该如何是好?金舜英愣了半晌,发现小时候说过的海兰尼塔语,还没忘光。她老家有不少海兰尼塔跑来经商的家庭,经年累月,当地人学会如何与他们沟通。迁往汲月县之后,这门语言成了屠龙之技——大部分汲月县人一辈子不会离开昱朝的地界,一辈子见不到海兰尼塔人。苏牧亭知道她学过,但因为没有人和她对证,他总是怀疑她是不是真懂。金舜英一气之下再也不提,日久天长,自己也不确定这本事还在不在。 忽然它冒出来,挥出一个个晴天霹雳。 “我不会走的。”谢雨娇的声音穿门而出,“我一定要夺下他们宰割世界的刀子,报仇。” 哎呦呦……太吓人了。谢姨娘年纪比砚君还小,心比天还大!不过这堆胡话出自伤心欲绝的嘴,算不上最糟糕的。 头脑清醒的人所说的话,才真正糟糕——葛鹤慢要越狱了! 金舜英直愣愣看着打盹的丹桂,心想倒霉孩子真让人羡慕,恰恰在这时候睡着!我一个人听见葛鹤慢要越狱,可怎么好?我是该报官呢,还是装作听不懂,还是报官呢? 没人知道她懂得海兰尼塔语,只要把嘴一闭,完全可以当做什么事没发生。 但是……任由他逃走,真的没关系吗?葛鹤慢的确说过他没犯大新的法,可也承认他是个诈骗犯。大新律法森严,抓他肯定有理由吧?他帮过金舜英,她诚心想回报,但要这样回报吗? 一面想:世道这么乱,发财倒霉都是自找的,管他以后骗谁呢!被骗多半是活该,我还我欠的人情,还管得了傻瓜上当? 转念又想:金舜英你变成什么人?先是包庇一个趁火打劫的光杆皇帝,再来隐瞒诈骗犯越狱?你是突然长出反骨,无法无天了? 忽然客房正门缓缓地开了,门缝里探出墨君的头。“娘,守夜会饿吧?”他瞥见丹桂在睡,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打开手里的纸包,小声耳语:“我挑了几块你喜欢的点心。” 金舜英看见儿子,猛地打个哆嗦:墨君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为他父亲说谎,为他舅舅说谎,为娘和jiejie说谎……如果成年人的行径,最终要变成孩子嘴里的谎言,墨君什么时候能堂堂正正生活? 所有的迟疑瞬间消散。金舜英低声说:“你看住那个西洋和尚,想办法别让他走,能做吗?”墨君完全不明白,皱着眉摇头。 卧室里的人又开始说话,金舜英听见鹤慢说:“那混蛋毁掉你的过去,你可以重建。可是雨娇,你动手毁掉自己,那就真的完了。”椅子响动,他站起身。 “如果你愿意离开这糟糕的一切——我等你。给我这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金舜英拿不准他们还会说多久,急匆匆对儿子说:“娘要出去办一件紧急的事,你一定不能让西洋和尚离开!”说完踮起脚尖快速地溜出门。 墨君皱着眉搬了一把凳子堵上正门,捧着点心自顾自吃。芝麻饼刚咬一半,卧室的门开了,葛鹤慢提着谢雨娇给他送饭的食盒走出来。 “和尚哥哥!” 鹤慢看见墨君,急忙把食盒盖紧,不想让孩子看见里面的包裹。勉强挤出笑脸问:“你怎么在这里?”墨君递给他一个点心,鹤慢摇头不要。 “拿着吧,你一整天没吃没喝。”墨君硬塞到鹤慢手里,顺势也给他搬了一把凳子,又小跑着去倒了一杯水。 鹤慢捏着芝麻饼,怎么也张不开口。墨君大方地劝说:“吃吧吃吧,我还有好多呢。”鹤慢被他紧紧盯着,只好笑笑,咬了很小一口。 “和尚哥哥,你要去哪儿?你要回去坐牢吗?你真的是坏人吗?” 鹤慢捏着芝麻饼的手慢慢垂下来,墨君不等他发话,又一口气说:“我和我娘也坐了牢,可我们不是坏人。我想你一定不是坏人!” 鹤慢忍不住微笑起来。“墨君,什么样的人是坏人?” 墨君想了想说:“妙高魔头。”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说大成逆贼、大新逆贼、大庚逆贼、大羲逆贼,尤其是没收他家房子的大成逆贼最坏。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很难理直气壮地说出口了。 鹤慢摸着墨君的头,“坏人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坏人不在乎损害你甚至杀死你。落到他们手中任他们宰割是你的错,谁让你窝囊,你要有本事,就是你收拾他们,总之一切都是你的错——坏人的头脑是这样想事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想事情。”鹤慢徐徐地说:“墨君,如果你遇到一个人,说全世界都亏欠她、要向世界索债——你一定要远离她。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会把这种人变得很可怕。” “可你——你帮了我娘,还给我怀表。” 鹤慢无声地笑起来,说:“那是我身上唯一与‘好’有关的东西。是能让我温暖一瞬的回忆。但是现在……”他侧头向卧室的方向,又忍住了。他用力揉了揉墨君的头发,“我认识的好人只剩下你了。你拿着它,很合适。” 墨君大急,摇着他的手臂问:“你不能当好人吗?我jiejie说,好人的世界里也许会遇上坏人,但坏人的世界里只有更坏的人。”
“你jiejie说的很对。”鹤慢沉沉地说:“走邪路的,只有小恶遇上大恶,大恶遇上极恶。走的是夜路,哪能遇上光呢……可是我已经回不去。往你们那边走一步,我就要忍耐许多已经不习惯去忍的东西,我做不到。我不想再过好人的生活。” 墨君愣愣地看着鹤慢站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油灯的光。“所以现在,墨君,让开。我没时间同你耽误。记住,我是个坏人。坏人有很多方法出这道门。” 墨君吞了吞口水,一面偷瞄他,一面磨磨唧唧地把凳子搬开。鹤慢提起食盒,临出门时又停下脚步,将手放在墨君头顶,温柔地说:“墨君,你收了我的好人怀表,就算做好人很辛苦,你也要努力挣扎,当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啊!” 一出门,只见查合伦昭庆带着几个楚狄赫士兵,铁塔似的站在门外。对面房间里,金舜英的脸迅速从门缝中缩回去。“去哪儿?”昭庆冷冷地问。 鹤慢宁静地说:“受人所托,要去埋葬这个孩子。”看见昭庆那股根本不信的神气,鹤慢浅浅地微笑说:“大人,你以为我要逃走吗?天寒地冻,我怎么可能凭两条腿跑路呢?”他悠悠地叹一声:“我在这里实在住够了。不如您推荐一块风水宝地,让这孩子入土为安。我可以用大人需要的消息作为回报。绝无虚假。” 昭庆含笑抬起手,士兵当即将鹤慢前后左右围住,簇拥着他向悦仙楼外走。鹤慢不以为意,向探头张望的墨君挥了挥手。 昭庆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向门后的金舜英抱拳说:“多谢夫人。”金舜英诚惶诚恐地摆手,“不敢当。大人一早料到他不安分,就在楼前守着呢。我没做什么。” “你感激他,但认为他不应该这样逃脱,应该由我来裁断。我看得出来这是你为人的原则。” 金舜英愣了,受之有愧似的垂下眼睛。想了想,说:“昱朝的律法比我还爱钱,我没信过。或许我想看看,大新的律法是不是可信,是不是遵奉它就能光明磊落地生活。” 她抬起眼睛直视昭庆,“我只在大新牢狱里半个晚上,就遇见一个说自己冤枉的,可我还是想试试。那么大人,大新的律法到底能不能信呢?” 那双奇特的眼睛又让昭庆恍惚了一刹,不由得微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头,转身大步走了。 为人的原则。金舜英屏息默念这几个字,伸手轻揉他拍疼的肩。 以前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