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密(2)
墨君先是有些害怕,后来见西洋和尚哭得伤心,伸出小手轻拍他的后背。西洋和尚抓住墨君的手臂,在墨君衣袖上狠狠地擦眼泪。金舜英小声问:“听说你们西洋和尚能成亲,她……是你媳妇?怀了你的孩子?” 西洋和尚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不。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金舜英默了刹那,自嘲地说:“天底下哪有不可怜的女人。” “是呀。”西洋和尚立刻赞同,“若说这是你们的罪孽,惩罚也太深重了。” “别蹬鼻子上脸!你才有罪呢!”金舜英嚷罢,消了消气,“你……是为什么进来?向楚狄赫人传颂你们的神?” “不。之前几次是为这个。大新倒是不太介意。”西洋和尚放开墨君的衣袖,使劲吸鼻子,说:“诈骗。” 他的样貌举止无不奇特,罪行却普通,反而不在金舜英预料内。她原本看这西洋和尚有情有义,可能是无辜的,没想到真是个罪犯。她不想再和他搭话,免得墨君受他影响。但西洋和尚又自顾自地唠叨起来:“我们一家,原本是盖纳尔国人。父亲承蒙神启,万里跋涉,前来宣扬教化,一直走到贵国——现在大庚的霞微县。当地居民很友好,有的听从父亲教诲皈依,从此亲密如一家人;有人不大相信,仍能待我们一家如客。从此我们在那里常住下来。” 西洋和尚好容易遇上一个人,说起来简直事无巨细。金舜英由此知道霞微县有个姓谢的商人,为人豁达,对新鲜东西充满好奇,和洋长老渐渐熟稔,经常海阔天空地闲谈,有时候也辩论一些有关神明的话题,但从来没有伤到和气。 谢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年长,非常忠厚谦和。雨娇是他的女儿。认识没有多久,洋长老发现雨娇有惊人的天赋。霞微县地势雄奇,深山老林中散落成百上千的小村镇,大多cao不同口音,经常是隔座山就换了种方言。雨娇能将当地十几种方言脱口而出。邻国于雅、胡拉努的语言,她并没有拜师学过,只是耳濡目染也能信手拈来。洋长老夫妇惊叹不已,教她盖纳尔国的语言文字,她学得非常快,不久又学习海兰尼塔语言文字,很快就出类拔萃。 霞微县有个商会,由几名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主持。雨娇的父亲没有多大的生意,仅仅是集会时的陪客。那年商会邀请于雅国、胡拉努国还有海兰尼塔国的商人们共度新春,很不凑巧,翻译们所乘的马车坏在路上。雨娇为了给她父亲争脸,一个人担起全场的翻译。她语言讲得地道,人又活泼机灵,不仅她父亲脸上有光,商会也赚足面子。从此她在霞微县出了名。 当时有个显赫的商人,正好在霞微县做生意,需要停留一两年。他对雨娇的才能大为惊奇,屈尊拜访谢姓商人。得知谢家孩子向西洋人学习,大商人认为这方式可取,让自己的子侄们也来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开拓见识。洋长老本有些为难,但那位大商人的亲戚是霞微县的官长,不便拒绝。 好在那几个少年男女,虽然性情各异,却都虚心好学。尤其当中两个女孩儿,几乎同雨娇不相上下。雨娇和她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从此走着坐着形影不离,简直没法把她们分开。 金舜英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见识有限,却碰巧知道霞微县。连士玉登门造访苏家时,正是从霞微县卸任北上。再听说大商人有个当官的亲戚——这未免同连陈两家的情形太相似了。特别是大商人两个侄女,恰好合乎陈二爷家两位小姐。她本来忍不住,想问:“你说的是陈松海、陈柳川两位老爷吗?”但又怀着百爪挠心的好奇,怕真的戳对了,西洋和尚不肯继续讲下去。最后还是屏住呼吸,静静地听。 西洋和尚不知她的心思,继续讲他自己的故事。 后来两个女孩儿中的jiejie成亲了,嫁给官长的儿子,从此住到县城。雨娇很惦念她,不时给她写信,有集市或节日,她们也会在官长家中相聚。大约过了一年后,有一天,雨娇要西洋和尚驾车送她到县城里——官长的儿子写信告诉她,jiejie临盆,生的孩子夭折了。 牢中黑得不见五指,金舜英看不清西洋和尚的表情,只感到他声音里充满痛楚。“雨娇很担心,一路上不停地催促。当时怎么会知道,后来发生那种事呢?如果知道,就不会马不停蹄地过去。”他嘴里的每个字都在颤抖。“可怜的产妇情况很糟。我听到女仆们说,少奶奶生下一个妖怪,老爷没有办法,亲手溺死了。” 霞微县是个比较迷信的地方,家中生出怪婴这种事,传出去很伤一户人家的脸面,况且他家是一县官长,传出去影响官威。他们家瞒住不讲,所以那姑娘不知道自己生下怪胎,只知道她自己的公公亲手溺死了新生儿。产后健康受到影响是一方面,更棘手的是她精神很快就崩溃了,原本机灵活泼的人,变得眼神呆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有点疯疯癫癫的。 听到此处,金舜英震惊得发不出声来。牢房里只有西洋和尚的声音在幽幽回响:“雨娇让我回家去,她要留下照顾那姑娘。她……唉,她大概是做什么事都能成功,以至于太自信,以为世上没有她克服不了的困难,以为她也能帮助朋友打退病魔。但病魔并不是世上最险恶的,人心才是。” “雨娇从此在官长的内宅住下。起初也没有什么异样,她会写信告诉我生活近况,字里行间满是对女友的担忧。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不来信。我觉得异常,于是跑到她家里去——雨娇竟已经回家。她家的气氛变得很怪异,父女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大健谈。不久之后,霞微县发生一件轰动的大事。”西洋和尚说得声音颤抖,显然到了激动之处。“雨娇的父亲状告县官**他的女儿。”
“啊!”金舜英心想,如果她没猜错,县官不就是连士玉吗?真是想不到啊!那个大说大笑、挥金如土的气派老爷……他当作见面礼的珊瑚镯子,还被金舜英当作宝贝,捋在上臂藏着。顿时,金舜英的双臂仿佛被不怀好意的手掌箍住,一阵恶寒,说不出的难受。 “他是一县官长,又是富可敌国的商人的亲戚,怎么会乖乖服罪呢?雨娇父女仍然相信,天下有他们的公道,要向更远、更高的官去告状。”西洋和尚古怪地笑了一声,无奈而悲凉,“不仅是他们父女,连我们家也满怀天真,支持他们。若不是我后来走过千山万水,见识到天下的局势,大约现在还相信,雨娇父女只是没遇到清官。可是雨娇和正义之间,横亘着商人家巨大的财富——商人在霞微县的生意接近尾声,不容官长出纰漏,因此不知花了多大力气去保官长。正义哪能那么容易就迈过财富的鸿沟呢!” “后、后来呢?”金舜英不由得满心关切。 西洋和尚发完感慨,声调由义愤突然转为彻骨的冷漠。“谢家父女还来不及遇见公道,雨娇的父亲和哥哥就被抓住——有人揭发他们向于雅国贩卖火铳火药。那时候各地已经乱起来,也许他们真的倒卖过一些火铳火药,也许是被人诬陷。总之雨娇被**的案子还没下文,她父兄已经被判了死罪,火速处决。之后就不了了之。” 金舜英不是古道热肠的人,但这桩奇冤未免太骇人听闻。她不禁失声:“名节、性命关天的事情,也可以不了了之吗?!” “不然怎么样?雨娇的名声已经毁了,父亲兄弟也死了,而且她……怀孕了。”西洋和尚的一字一句里再次充满苦涩。“我不知道她怎么解决她的事,总之有一天,她来向我们全家告别,说她要嫁人——严格来说不算是正经八百地嫁人,她要给那位县官当小妾了。” “我当时还说,大昱法令也好,大庚法令也好,都不准县官娶任所女子。她笑笑说,法令还不准jianyin妇女呢。再说,那人辞了官,也就无所谓了。”西洋和尚说得气血澎湃,不得不停下来。 金舜英觉得头上一阵冷、一阵晕。她从来没觉得自己亏欠谁,从来是世界亏欠她比较多。此刻她突然心虚,觉得她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苏砚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