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1)
一场大雪来得悄没声息。待到砚君发觉四壁渗入寒气,推窗去看,雪片已密密匝匝的不见对面。这北方的气候始终是砚君眼中的另类,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令满城压白,面貌全非。 “他还不回来。”砚君提心吊胆地看着飞雪,“是不是应该出去找找看?就这样等,好像不大合适。” “应该、应该,你又来了。”金舜英坐在睡着的墨君身边,怔怔地望向窗外。“你应该,就能管得了他吗?不看看人家是谁——他答应过的事情做不做要看心情,轮不到我们过问。我们最应该的就是由他去。” 珍荣发愁道:“万一出事呢?曲先生今天不在店里,绵儿不知踪影,现在他也不见了。我们就这样干等,等什么呢?” “我们不是等,是藏。”金舜英说,“别抛头露面就是最安全的。城里的小孩子多得很,我不信他们会一个个看遍。楚狄赫人又不是闲着特意来消遣,还有查大人的命案等交差。不就是一个小孩刺伤了一个楚狄赫人,再要紧也紧不过查大人吧?我们藏几天,风头过去,事情兴许不了了之。” 悦仙楼的伙计们挨门挨户地敲门添火盆,珍荣立在门边听了一会儿,说:“住在拐弯那边的楚狄赫人,好像都不在。”她自己也说不明是庆幸还是不幸。就算他们都在,三个女人也不敢去向他们胡乱打听。他们都不在,也就没人从藏身之处检举她们,如此说来还是不幸中的万幸。 珍荣往日自忖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在苏家时,她为砚君撑腰,同金舜英叫板,也曾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也曾暗暗得意,不止一次以为自己的才能若得发挥,迟早是管理家务的一把好手。但她的经历根本不堪一击,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才能、叫不叫勇气。自从路遇盗匪之后几度丢脸,如今只不过想通了芝麻大的事情,竟有安心的感觉——珍荣恍惚地发现,她在大千世界里居然是如此胆怯。 南北路途太远,天下太过广大。那个勇敢的、不知畏首畏尾的许珍荣,究竟在哪里走丢了?这发现让珍荣很不甘心,为此又冲着金舜英不高兴地剜一眼。今日的烦恼,归根结底是她儿子不给人省心。 慢慢变温暖的室内又静下来,墨君睡梦中的呼吸变沉,让女人们好生羡慕他还是个小孩子。 砚君在寂寂的雪声中临窗发呆。窗上糊着一层皮纸,明亮的雪光映照出千丝万缕纵横交错的纹理。她的心沉到丝纹之间,淡忘了身外世界。 她说想要找找看的时候,并不是要去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到处逡巡,而是想去集瑰堂。 元宝京见到陈景初的那副神情,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他们认识。陈景初请元宝京到店里说话,砚君并没有立刻走掉。透过洁净的水晶玻璃,她看见陈景初掀开通往后院的门帘——那是普通客人没有的待遇。难道他知道元宝京的身份吗?名震北方的巨贾陈家的公子,为什么会认识他?如果元宝京还在那里,他们两个人是在谈什么,用了这么久? 他……会不会把集瑰堂变成另一个苏家?砚君心里萌生不祥念头,不确定自己担忧的这个“他”是元宝京还是陈景初。 如果告诉金舜英,金姨娘八成会说“关你什么事”,说完多半再奉送斜眼冷笑,捎带一句“见什么都想管,敢问老天爷降了什么大任给你苏砚君?” 可是,老天爷只是要苏砚君白白地看着,要磨练她袖手旁观的定力,才让那些事情发生在她的眼前吗?砚君不肯这么想。上苍也好、天理也好,绝不会让她明知道事情有什么下场,还看着别人向悬崖上走。 她从来没有告诉陈景初,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潦倒卖墨。但如果元宝京要集瑰堂变成另一个复辟的荷包,她应该让陈景初知道,降临在苏家的噩运是什么结果——也许陈景初的运气、能耐强过苏牧亭,苏家的下场不是陈景初的下场,但他有权亲眼看看苏家的后人落到何种地步,再斟酌他的行动。 砚君暗暗地拿定主意,心思从窗纸上绵长的丝絮中抽回,长长地呼气。雪那清新沁凉的特别气息,顿时充盈她的五脏六腑。 等到元宝京回来,她会告诉他,然后去集瑰堂。她不能坐视陈景初铤而走险,也不能在元宝京背后挑唆,把苏家的覆灭全归咎于他。 店伙计敲门说有人登门拜访小姐。来人是连家的丫鬟芝兰,一进门很亲热地同砚君打招呼,珍荣急忙将她让到客座。芝兰坐下随便寒暄几句便道:“夫人今天进城来,特请小姐到东大街的香云庄见面。”珍荣代收了一帧小帖子,砚君打开瞧,果然是连夫人的留言。“香云庄是什么地方?”她问。 “是个绸缎庄。”芝兰说,“也是陈家的产业,夫人出嫁的时候给做了陪嫁,不过夫人嫁得远,没法亲自管理。店虽在她名下,一向是大爷那边的人帮忙打理。今年不同往年,夫人既然回到本地,理应亲自进城盘账。” 砚君估测连夫人还没有同她两个哥哥和解,不肯到悦仙楼来,又或者并无要紧事情,登门拜访显得太郑重了,所以约在她自己的店里见面。砚君还有事情想要拜托她,当即吩咐珍荣准备外出的行头。斗篷是现成的,手炉却没有。砚君出嫁时用不到的东西,金姨娘省到不能再省,权当是帮她的行李减重。砚君从连家告辞之际,纵然天寒地冻,她也不肯侵占人家的。 砚君当然知道什么东西是找也白找,装样子反而更难看,摆手说:“路不远,冷不到哪里去,我就这样走,别让连夫人久等。”金舜英在房中听见动静,捧着她自己的手炉出来说:“冰手冰脚的,给夫人看见还当你没人疼呢。”珍荣冷笑道:“是呀,夫人问起来,又不缺钱怎么还买不起一个手炉,可要闹笑话了。”金舜英当即瞪圆眼。 珍荣不睬她,搀着砚君的手,同芝兰一道走了。
金舜英气鼓鼓地坐回床沿。她收了连夫人的金条至今不肯拿出来,珍荣话头里夹枪带棒也不是一回两回。金舜英当着芝兰的面不便发作,但这事可不能再风淡云轻地飘过去——倘若这小家庭里,珍荣的嗓门越来越大,还有金舜英的活路? 她盘算如何能压住那丫头的气焰,不知不觉想得离谱,脑中群魔乱舞,有人敲门她也没在意。 墨君从睡梦中惊醒。痴痴的刹那,仿佛距离刺伤楚狄赫人已经十年八年,短暂错乱的时间感让他心头笼罩着虚假的安稳。“娘,有人敲门。”他带着睡意咕哝。 而金舜英的大意,在放进人来的一刻转化为蛮力——房门外的楚狄赫人气势汹汹,刀剑都出鞘。为首少年一瞥到她的脸,立刻大叫“就是她!”金舜英刚将门开到一半,猛然觉醒:噩梦顷刻爆发了。她的双臂意外地生出力气,将门死死抵住,口中大叫着:“墨君,快跑!” 墨君从床上滚落,跌跌撞撞地跑向元宝京那半侧房间,那里有另一道门通往走廊。可正是那道门被人猛力踢开。楚狄赫少年第一个冲进房间,不顾金舜英的叫嚷,勒住墨君的双臂嚷:“就是他!就是他!”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墨君的手脚乱扑腾。金舜英不顾一切地扑到儿子身边,被人高马大的楚狄赫士兵制住。 悦仙楼的客人们三三五五地开门,有些走到门外,有些在房内偷窥这惊奇的一幕——楚狄赫人从客栈中带走了一对哭喊的母子,那母亲相当年轻,而孩子不过十岁左右。 大门前,曲安刚从轿中下来,听见他豪华的客栈里传出凄厉尖叫,眉头深深锁起,又看见楚狄赫人从他的客栈中推搡着金舜英母子。“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快步追上去。 金舜英正穷尽她的力气,发出歇斯底里且毫无意义的尖叫。曲安的出现仿佛一根救命稻草,金舜英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尽管有厚厚的衣袖,曲安仍感到自己被狠狠地抓着。“告诉他,快跑!别回来!”她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嘶,双目几乎充血。 曲安想,这个“她”一定是要他救助砚君,当即心意相通般点头:“一定,放心!” 为了再说一句话,金舜英同扭扯她的楚狄赫士兵力搏,尖尖十指化为利器,满头青丝乱作一团。“他和陈掌柜在一起!” 长得差不多及膝的头发卷缠着冷白的雪花,浩浩荡荡的落雪之中仿若凄艳的鬼魅。楚狄赫士兵无处下手抓这泼妇,只好伸手挽住她的头发,半推半拖地扯着她远去,眨眼被风雪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