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1)
夜风摆弄布条的声响,害得金舜英一夜没睡安稳,攥着她哥哥留下的玉簪长吁短叹。而砚君心里惦记她的愿望、她的父亲、贬值的藏品、碎掉的水洗,大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曦光初绽时,辗转反侧的金舜英和砚君听见窗外的惊呼:清晨前去许愿的一家人,发现仿若丛林的红布条之间,倒着查合伦久庆的尸体,旁边是他护卫侍从的尸体。 没人知道查大人到银杏树下做什么,为什么手中握着他们祈求树神的红布条。百姓们将这当做一种危险的信号,预示着他们无法参悟的危机。 或许有人报私仇,或许是针对楚狄赫人的凶案,或许是掺杂着鬼神之说的暗杀——总之有人以如此诡秘的方式死去,终非一件令人安心的事。更堵心的是银杏树被封闭起来,凶案告破之前平民不得靠近。愿望变得虚无缥缈,增添了人们对未知的来年的惶恐。 看到越来越多的楚狄赫人聚集在银杏树下,围着查合伦的尸体肃立,城中百姓的不安更加浓重,远远地观望。砚君和金舜英并肩躲在窗后,偷偷向外看,墨君也扒着窗缝窥伺楚狄赫人伫立的身影。密密匝匝的红布条摇曳,缝隙里露出的身影,似乎正是昨日相遇的七爷。砚君间或能看清他的脸,楚狄赫人悲伤的神色与其他人并没有不同。 关于死亡,楚狄赫人有很多说法,经过巫师的解释,多数死亡并不悲观。鹿知不是巫师,但看得出来查合伦的死绝非吉兆。至少对这城中的人来说不是好事,没人再帮他们实现心愿了。 他俯下身检视查合伦的尸身。查合伦穿着便服,看起来像个地道的华姓,但凶手还是将他认出来,当胸一刀毙命,和护卫一样。查合伦部的这两名男子,像待宰羔羊似的没有还击,真是不可思议。 鹿知试着在脑海中还原当时的场景,可是自责让他无法冷静思考。他的窗户就在银杏树梢旁,但他整晚没有听到可疑的动静。他睡得很沉,而睡前的一刹放松了警惕,脑海中盘桓着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影。怎么会有人把“七爷”两个字,叫得那么好听?久庆遇害的时候,他想的居然是这个……这念头令鹿知悔恨不已。 在战场上,查合伦与罗素伦两部互为对方的后眼,掩护彼此的腹背。鹿知将那习惯带到了今时今日,无颜面对久庆的尸身。“我要最能干的人来查这件命案。”他放下狠话,“全城戒严!直到找出凶手为止。” “七爷,过不了几天就是新年。”他的亲随提醒他,“天王嘱咐过,新年是华姓的最大节日,若无大事,不可干扰。七爷出来是访察民意,不是巡按纠察。发放戒严令,不合七爷的使命,恐怕其他几位爷知道以后不会同意。” “若凶手是大羲刺客呢?若是亡昱逆党呢?”鹿知冷冰冰地指着远远围观的民众们说,“弄不清楚,他们能安心过年吗?必须尽快有个交待,否则我们、他们,谁也安不下心来。” 他的口吻不容抗辩,何况亲随当中原本也有不肯罢休的,此时道:“最能干的人,当然是三爷的手下。可眼下都赶到南边去打理三爷的事。从京城再调集人来,快马也需三日。久庆的尸身总不能这样放着。” 一人说:“先由仵作来处置。”当即有人道:“仵作也是华姓,怎能信得过!” 鹿知摆手止住他们争论,“凶案不分姓氏,案验分什么姓氏?既然是我大新的仵作,就该知道担起仵作的责任,也该知道舞弊要受何等处罚。去找经验最老练的来!” 有他发话,事情就有头绪。很快仵作前来做了验录,听差的将查合伦与护卫的尸身移往县衙后宅。查合伦是单身赴任,所居之处极为简单,改为灵堂倒是没有费功夫。他至今没有成家立业,灵堂里连哀恸号哭、大呼冤枉的家人也没有,只有几个仆人感念他的敦厚正直,守在灵前落泪。楚狄赫的男人们不肯轻易流露悲伤,只是个个咬紧牙根要为查大人报仇,害那些仆人也不敢放声大哭。 凝重而压抑的气氛里,鹿知将手放在查合伦的前胸,轻声唱起一支音节短促凄怆的歌。他唱了一句,楚狄赫男人们也跟着唱起来,同样的歌词重复了几遍,他们相继停下。默哀片刻之后,鹿知说:“走吧!”楚狄赫人鱼贯而出,头也不回。 查合伦的仆人推了一个老成的人作为丧事主管,老人认准鹿知是头目,紧追几步赶上他的脚步,谦虚地问:“大人,查大人的丧事该怎么办?” 鹿知绷着脸说:“凶案告破之前别动他。结案之后——你们看着办吧。我们已经办完了。” 他干巴巴地说完,径直走到公堂里,找出查合伦书写告示的黄绢,亲自提笔写了简短的城门禁令。 自昨夜闭门,至今尚未开启。查合伦死于夜半,那凶手还在城中。瓮中捉鳖应该不是难事。鹿知踌躇满志,落款时不顾亲随们的反对,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号。 “凶手要是有胆子,就冲我来呀!”鹿知冷笑掷笔,让人立刻将黄绢挂出衙门外面。 人们早就聚集在衙门口。查合伦死于非命,衙门里不知道是谁坐镇,但他们希望有个主事的人,告诉他们下一步打算怎么走。不多时,陈松海与陈柳川两位气派的老爷,坐着轿子来了。这让人们略略松口气:就算衙门里群龙无首,至少还有这两位老爷子值得信赖。他们乐观地想,有两位陈老爷主持大局,不会让落乌郡的天理沦丧,也不会让门禁时期谁的锅里少一碗饭。 等到衙役将黄绢在三尺杆头抖开,人们一拥而上,没忘记把最前的位置让给两位陈老爷。陈二爷柳川的眼神还好得很,但他总是喜欢用洪亮的嗓门吩咐:“兴桥,念给我听。”他旁边的中年仆人用传遍方圆一里、确保围观每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地念:“自今起封闭城门,实行宵禁。里甲逐户核人,不得增损。非生计所需、性命所迫,不得擅自出城。每日出入,限巳至午。需领凭证,一凭一人,一出一入,用毕作废。领凭须邻里三人为保,有出无入,责问里甲。出入不符,三保同罪。今宣如左,切盼善循。”
看到落款,兴桥不敢继续放声洪亮,带着一丝困惑望向他的主人,降低声音说:“大新忱王……罗素伦鹿知。” 陈二爷柳川也带有同样的困惑,转向他大哥。“怎么冒出来一位王爷?” “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陈大爷松海咳嗽一声,“大新的王爷什么都能管,我们也别说些有的没的。既然告示明白无误,先遵照着办就是了。” 珍荣混在人群里,远远地避开陈家兄弟,但兴桥洪亮的声音没让她错过任何细节。她听完告示,转身跑回悦仙楼,向砚君唉声叹气道:“查大人一死,城门要封禁,这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砚君从客栈客人们的喧闹中,得知了各种版本的猜测,心里早做好糟糕的打算。她与查大人有一面之缘,印象并不差,难免有点欷歔。此刻听说她暂时走不了,欷歔中增添了几分忧愁。 “难道查大人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金舜英对自己与查合伦的一面之缘,却怀抱着怀疑的态度。她至今没有告诉砚君,查合伦久庆想给砚君牵一段镀金的红线。她没心思招惹苏大小姐的脾气,同时这桩秘密也让她疑心,是不是查大人还有另一个备选的名门闺秀,而那人怀有誓死不从、宁可与昏官同归于尽的心性。 砚君长长地叹了口气。珍荣也跟着长长地叹气,“楚狄赫人不知道要怎么摆弄这城。我想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还是闭门不出最为稳妥。” 三个女人难得达成一致,决定却让墨君满肚子不高兴。但他近来不仅不敢违逆他脾气暴躁的亲娘,连砚君也不敢招惹,好像他jiejie早就满腹忧愁,再禁不起他往里面放些许的心烦事。 幸好墨君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已经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每个举动争得许可。借口要到通廊里透透气,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悦仙楼门口。外面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他,他只是享受能够开溜的成就感。 男孩儿怎么也没想到,他无聊地骑到石墩上晒太阳时,有人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来,将他夹在胳膊下,几个大步就转过街角。 墨君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甚至来不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