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告辞
23告辞 案子结了,大堂前围观的民众逐渐散去。县官见陈连两家人的脸上还有不快之色,请他们入内喝杯热茶再走。陈柳川不想和他meimei一家人同处,但他们的大哥已经应承,他只好跟在陈松海身后,向后堂走。 连夫人的丫鬟们和珍荣都在大堂外听候吩咐,此时并肩走进来。连夫人说:“几步路,不用你们搀扶。”转脸却对砚君招手,让她到身边。 砚君暗自忐忑,心想她出钱给远巍离家出走终告败露,她隐瞒不报的事情也浮出水面,连夫人不知要如何恨她。她举步迟疑,连夫人等不及,径自上前几步挽住砚君的手臂。 “原来远巍是和春岫一起走了。”连夫人的语气颇为感慨,并没有责备砚君的意思。短短一句感叹,再度惹恼了走在他们前面的陈柳川。 “你知道什么?”陈柳川高大的身材生硬地停在她们前面,仿佛一尊怒气冲冲的赤面天神。他怒视砚君,说:“你不认识春岫。连远巍和春岫,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女儿答应离异,就再也不会见他。春岫不是情愿抛弃家人随连远巍私奔的人!” 走在最前的陈松海听见他二弟大声喧哗,停下来回头,不紧不慢地说:“柳川,干什么对苏小姐大吼?年轻人总是这样的,自觉浑身是理,说话口无遮拦。算啦!” 陈柳川听他大哥如此说,调转他的怒火,狠狠向meimei白了一眼。 众人在县官的客厅中坐定,砚君从连夫人口中得知县官姓查合伦,是真正的楚狄赫人望族。大新天王发布“一统诏”,准楚狄赫人改华服华姓,他心羡儒风,就剪去三花头,将姓氏改为查姓。 砚君暗暗惊诧,原来楚狄赫人改头换面之后,看起来与大昱子民并没有两样。若不是连夫人这样说,她也不会联想到查大人的眉眼较大昱人的略微犀利一些,是因为他出身异族。 明知道收效甚微,查大人仍为陈柳川和连士玉殷勤调解。砚君更为诧异:他引据的道理虽然不甚深邃,并非出自鸿儒高论,但颇有道家自然质朴之风,也得儒教礼法精髓,与父亲昔日所说的不懂礼义的蛮族相去甚远。 连士玉今日几无发言的机会,此时县官数落起来,却没有忘了他。他深感无趣,脸上不免讪讪的,一杯茶没喝完就站起身要告辞。 陈柳川也不愿跟meimei妹夫浪费时间,不等妹夫说完谦辞,他先哼一声甩袖子走了。他是女爵的亲爹,众人没一个能奈何他。陈柳川走后,众人反而感觉放松了许多。陈松海咳嗽一声,向他meimei招手,示意连夫人到他身边。 连夫人默默地走过去,陈松海道:“远巍与春岫的事情早该解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说到底还是你做的不够。今天当着县太爷的面,让你二哥这么难堪,让人小瞧了女爵的父亲,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这种家务事再麻烦县太爷也不好。我看这样,当着查大人的面,我代柳川与你和解,你们夫妇明日在新闻纸上刊一则短讯,说明因家务事处理不周引起误会,致使两家对簿公堂、震骇乡里——你觉得如何?” 连夫人始终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砚君心想,连远巍带走春岫的确不对,但分明是陈柳川先闹到公堂,却要连家在全县眼前低头道歉、挽回陈二爷的颜面。那敢以火铳和流匪火拼的女人,一定不能忍受如此的委屈。 连夫人想了不多时,小声说:“既然大哥这样说,就这么办吧。”砚君注意到她的话一出口,连士玉就流露出愤愤不满的神色。陈松海显然也注意到,淡淡地说:“这样最好。一家人嘛,毕竟还要长久地相处,和睦最要紧。” 砚君虽然不大明白,但看得出陈家兄弟显然是联合起来打压连士玉。这其中本来没有陈松海的事,他也跟着陈柳川一起发力,不知道是为什么。 陈松海向查大人道声叨扰,不紧不慢地走了。连夫人见她两个哥哥都告辞,自己也要走。查大人不再挽留,送至门口,随和地向砚君说:“苏小姐言谈可敬,气度不凡,想必是名门之后。” 连夫人想要介绍时,砚君抢先道:“民女出身平凡,没有值得炫耀之处。堂上所说的不过是人之常情,肺腑之言何须名门传教?”连夫人以为这是她惯常的谦辞,也知道她苏家的人不愿同“逆贼”们多打交道,就省去溢美之词。 直至一行人走出县衙,连士玉依然不怎么说话,临上马车之前终于开口向连夫人道:“你和砚君同车回去,我另有些朋友需要拜访。” 连夫人明知他在落乌郡人生地不熟,县城中没有亲戚,但也懒得理会他的行踪,当即沉默地点头拉住砚君一同上了冯叔的骡车。连夫人的丫鬟们要跟上,连夫人挥手说:“有珍荣一个跟着就够了。你们去乘另一辆。”她的四个丫鬟只得将暖炉裘皮等物统统交给珍荣,再三叮咛。连夫人不耐烦道:“知道你们细心,赶快走吧!还要在县衙前面让人瞧多久?”说罢向砚君感叹:“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是非之地。一辈子一次就够受了,再来一次简直让人……”她察觉失言,生生地止住。 砚君已经听出连家不是第一次吃官司。但想到她要做的事情、要过的明天,她并不想在连家的隐私上耗费过多心思。“我今日赶到县衙,一是因为远巍的借据纵然称不上事关重大,到底是一件物证,理应呈上。还有一件,是恐怕县官问得仔细,夫人说出我家底细。”砚君顿了顿,说:“家父在故乡摊上大案,若知道连家与我结亲,恐怕夫人和老爷免不了受到牵连。因此查大人问起我的家门,我并未据实相告。” 她语态自然,所说的却事关重大。连夫人怔了怔问:“亲家有什么麻烦?可需照应?”说罢尴尬笑道:“你看,我都习惯了叫亲家……” 珍荣眼眶发红,几欲哭出来,正要代砚君说出这桩天大的祸事,砚君自己从容地说:“我知道夫人是非凡之人,有非凡能耐。但眼下这桩麻烦,我不愿请求夫人,万望夫人莫要误会砚君心怀嫌隙。实在是落乌、汲月相隔万里,山迢水远,更不要说眼下分属两王,各自为治。夫人有通天之能,到此亦力有不逮。况且我父亲所作所为绝非寻常,夫人不知最好。” 连夫人见她神色凝重,失声道:“你这孩子不要吓人!苏老爷究竟做了什么?难道刺杀大成天王?” 现在若问谁有可能出钱为苏牧亭赎命,只有连家最像金主。珍荣原以为砚君出面了结陈连两家的官非,是以此向连夫人卖个人情,好开口向她筹借黄金。无论如何想不到砚君居然要连家置身事外。“小姐,你这可是断了老爷的生路!”她实在无法憋住这句话,说完了急切地望向连夫人,期待她主动去问砚君前因后果。 砚君在连夫人发问前再度开口,说:“今日我来,还有第三件事。夫人与我相识不久,其中曲折颇多,谈不上尽善尽美,可我也受过夫人关照。难得夫人肯赐母女缘分,可惜我缘浅福薄,不能常享。今日飞来横祸,我不愿连累夫人,因此打算今日搬出连家,当作报答夫人翼护。” 连夫人与珍荣一齐呆住,砚君缓缓地说:“我心意已定,夫人不必欷歔。若是县城中有可靠的客栈,烦请夫人指点。”珍荣见她说得如此条理,可见早就在心里打好主意,竟不同自己商量就孤注一掷。她心中既觉失落,又感到前途渺茫,方才莹然欲滴的眼泪趁势夺眶而出。 连夫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从两名年轻女孩儿的言语神态中知道,苏牧亭的麻烦绝不一般。她想了想,说:“你既然不肯说,必有你的道理,我步步紧逼不仅让你为难,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城中有家客栈是陈家的老伙计开的,既然你打定主意不肯跟我回去,暂且在他店里小住。若回心转意,只消让店里伙计带话给我。” 砚君摇头道:“烦请夫人差人将我携带的一只木箱送来,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话到此处,三人在车中陷入各自的沉默。珍荣的流泪渐渐变成哽咽,砚君毅然决然的表情在她的啜泣声中更加哀凉。“别哭了。”她安慰珍荣,但丫鬟摇头,止不住眼泪。 连夫人沉思之后,大声向冯叔吩咐,要他去悦仙楼客栈。直至砚君与珍荣入住其中最敞亮洁净的套房,三人再没有就苏牧亭的事多说一句。砚君保持她镇定的神色向连夫人道谢,而珍荣只是控制不住她的泪眼婆娑。 连夫人陪着砚君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砚君送至门口再回来,见珍荣伏在桌边用力抽泣。连夫人和她的一群丫鬟走后,房间里空荡荡的,加上珍荣阵阵哭声,倍感凄凉。砚君在珍荣身边坐下,轻抚她的肩膀说:“你又要怪我了。” 珍荣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双眸仍源源不绝地涌出清泉。“我怪的不是小姐,是连夫人!小姐的性格不肯受人恩惠,今日举动没什么奇怪。可连夫人……她一听说老爷摊上大案,再不多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砚君苦笑道:“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亲人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就的。”
“早知如此,何必来呢!”珍荣愤恨地说,“小姐不肯告连家骗婚,正好由陈二爷去告连家。摊不上罪名,也要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够丑!” 砚君瞪她一眼,“连家骗婚是真,远巍没有诱拐春岫也是真。我遭受不公对待,就要他们蒙受不白之冤?那不是伸张天理,是为世间多添一桩冤屈。我就是不想在走之前装聋作哑,才特意来的。” 珍荣拍着桌子道:“连老爷和夫人是你亲爹娘吗?小姐为他们着想这么多,却不为自己的父亲着想?一百万两黄金!一百万两!”她一直压抑的哭腔至此时变了调,几近绝望。砚君倒了一杯热水给她,不疾不徐地说:“我们苏家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了。且不提连家同我们的交情值不值这么多钱,就算连夫人帮我,我要如何还她?” 她说着给自己也倒了杯热水,叹道:“再说我不想因为连家亏欠了我,就要他们出钱救我父亲。他们应该受良心的惩罚,如果他们没有,要我不断用自己的悲剧去勒索他们,只会让我也变得不堪。” 珍荣抽出手帕揩眼泪,却见砚君在微笑。 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是她舒心地笑了。珍荣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砚君拍着她的钱袋,说:“我们还有七八十两成色上好的银子——寻常人家靠这笔钱能活一两年吧?我们只有主仆二人,怎么会活不下去?况且我并不需要一两年坐吃山空的日子。这笔钱足够我们尽快回到家乡。父亲的事,回去之后自然会有新的办法。他的朋友既然肯出面救他,兴许从中斡旋,不需一百万两也能转危为安。” “就知道讲些痴话!”珍荣摇头苦笑。 “自从离开汲月县,我第一次感到没有谜团,没有负累。”砚君说,“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去弄明白父亲发生了什么,把心思交给真正的家人。” 珍荣拭干泪痕,责怪道:“你这走得干净利落,跟逃瘟疫似的!我们的行李怎能由连家的下人来收拾?她们又不知道该收拾什么。从家里跟来的车夫,还在连家借住。你我要回乡,总要靠他们——还是我回去一趟妥当。” 砚君失声笑道:“我总觉得,一旦再进他们的门,就会被种种理由绊住。不过你的担心也过分了,想来连家不会贪图我们那点东西。” “此时连夫人走远,想去连家还要雇马车。我们现在就剩七十多两银子,必须紧紧地省着。”珍荣已经扳着手指盘算,“今天实在晚了,赶不出一个来回。我明日早起回去,希望客栈掌柜肯借辆马车。” 珍荣说到做到,第二天不等砚君起床,她已经向客栈掌柜借了马车,匆匆地返回连家的宅子。到达时正是天光放亮,珍荣正待下车,却发现她不是唯一早归的——连士玉被人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歪歪斜斜地没法走路。珍荣从窗缝看见,就没有立刻走出去。她的马车距离连士玉还有十几步远,窗口飘来的酒气熏得珍荣捂住口鼻。 门口伫立着谢姨娘谢雨娇和她的两个小丫鬟,看她们全是外出打扮,似乎原打算赶早出门,只是被连士玉撞上,一时间走不了。谢雨娇毫不掩饰她对醉酒的连士玉充满嫌恶,侧身避过搀扶他的下人们,不愿靠近。连士玉大约模模糊糊地看见她,胡乱地挥舞手臂,抓住她,大声嚷嚷:“扶我进去!” 珍荣听得明白,他用的是汲月县方言,连他的下人也未必听懂。谢雨娇却懂得,满脸讥笑,用不太完美但十分流畅的汲月县方言说:“不是说,连家打官司没有输的时候吗?” 连士玉恼羞成怒,借着酒疯大喊:“你的哥哥怎么能跟陈杏云的哥哥比?!” 谢雨娇脸色骤变,片刻之后阴沉沉笑道:“是,我们谢家就是命贱,有理也合该冤死。她陈家就是命好,理亏心亏,人不吃亏。”说着狠狠地推开连士玉,“走开!别让我肚子里的孩子沾到酒味!” 连士玉踉踉跄跄地想抓住她,“连你也看不起我?!你也敢看不起我?!” 谢雨娇低头避过他,匆匆地踏着脚凳躲入马车。连士玉犹自发着酒疯,忽高忽低的喊声一路遁入深宅。 珍荣缩在车里,不想被他们知道自己旁观。耳闻谢雨娇所乘的马车嘚嘚远去,连士玉的叫嚷再无声息,她才松口气,心中不那么责怪砚君的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