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上蔡四景
十里上蔡城,堆柳簇云燕色青,冉枝花莺鸣春分,间或得见,纸莺乘着春风高飞于天,又有牧童复引短笛,一缕缕,一声声。 缕缕唤新,声声催绿。俨然一方乐土,若与昔年相较,恍若两世。 桥游思跪坐于窗前,捧着金丝楠木小手炉,明眸秋瞳剪着帘外梨花,晴焉跪伏在她的身侧,将小娘子的三千秀发斜斜揽于怀中,如锻似乌锦,微弱浅阳悄落其上,隐有暗暗玉莹流动。青梳三十二齿,宛若温柔的手,缓缓拂过发端。 霎那间,乌雪似瀑布,滚荡不休。 晴焉眼睛迷了迷,稍徐,弯着嘴角,把青梳伸入水盆中蘸了蘸,至中腹轻抹,将雪抹作锻,轻声道:“小娘子,稍后是作画呢,尚是行棋?亦或与闾柔放纸莺?” 三月梨花三月雪,一束一簇暗香来,桥游思眸子凝在梨容中,根本未听清。 晴焉歪着脑袋瞥了瞥,嫣然道:“小娘子,刘郎君常言梨花性洁,冰清澈魂,不应人间物语。其实,依晴焉看啊,任它千树万树齐开,也不若小娘子往树下一倚呢。君不见,君不见,每每小娘子俏立于树下,刘郎君的魂便飞了么……” “噗嗤……” 桥游思莞尔一笑,慢转瑶首,伸出根雪嫩手指头,点了下晴焉的额角。而此一指,便似绛珠仙子点雪,点得雪融百花开,主仆二女目目相顾,樱唇绽放,娇娇浅笑。 “格格,刘中郎,梨花美乎,君不见乎,唯余我家小娘子也……” “晴焉,不许笑话他……” 室内笑声融春。 少倾,晴焉给小娘子梳了个独特的发髻,类似十字髻却非,后脑未叠发,满把青丝水泄至腿弯,脸颊两侧缔结双环,各系一朵雪莲,俏俏拂着耳坠明月珠,夹得脸蛋娇小盈俏,既端庄又明丽。 晴焉捧着铜镜,歪头欣赏着新式发髻,笑道:“小娘子,瞧瞧,尚可否?” “尚可。” 桥游思未照镜子,丽质本天生,何需明珠寄,捧着小手炉来到院外梨树下,仰着螓首,浅浅闭了眸子,嗅了一口清新的香气,嘴角慢慢绽放。 小娘子真美,美到极致也,刘中郎每日看着,心里应是难以物语吧……晴焉倚于廊柱,扑扇着眼睑,愣愣的想。 红筱从刘浓的房中出来,看得也是一愣,款步走到梨树下,轻声道:“小娘子,可是要摆案作画?” “嗯,劳烦了。” 桥游思眯着眼,笑了一笑。 红筱浅浅一笑,端着手福了一福,随后迈着红绣履,走入室中,须臾,单掌托着一张乌桃案走出来。案长丈二,极沉,乃是乌桃木,怕不有近百斤。这一幕极美,窈窕女子身姿曼妙,乌桃矮案硬朗如铁,恰作一画。 晴焉吐了吐舌头,心道:‘红筱阿姐好厉害,若是晴焉,扛也扛不出来,说不得,说不得倒会教矮案压,压扁……’见矮案已然置放,当即,入室抱出一卷白苇席,细细的铺展于树下。 红筱走到廊上,搭眉看了一眼艳阳春日,旋步走进室中,捧出了套甲木人,又打来两盆清水,对着日头,默然濯甲。自打桥游思北来,红筱便奉刘浓之命,需得寸步不离,炎凤卫实乃为桥游思所建。 梨枝融雪,苇席簇白,一身雪纱的桥游思,款款落座于其中,恰若冰雪天女。 皓腕凝云,墨笔浅绘,桥游思作画与陆舒窈恰恰相反,陆舒窈擅浓墨,桥游思擅细描,一笔一缕巧夺天工,勾勒静月流思,描捕朗日清风。 此乃盛景繁画,描的是上蔡。自刘中郎归江南而始,小女郎画了足足三月,画中共有四景,各作春夏秋冬。 但见得,春夏之景,繁华簇柳,鸟语花香。青青弄巷中,童子盘腿坐于门前,手捧短笛。刘中郎身着箭袍,孑然立于风中,目逐村落、竹林、篱笆墙,头微微歪着,好似正在细捕风中隐约的笛声,薄薄的刀唇微翘。 秋冬之色,落叶浮水,一枝梅花偷染墙,刘中郎身披铁甲着白袍,时而按剑徐行于雪,隔墙嗅梅;倏尔,牵着飞雪,缓步于月下,来到城中井前,俯视一盏月。 待点尽那最后一笔,桥游思鼻翼两侧滚着颗颗细汗,把笔缓缓一搁,揉了揉腕,眯着眼睛浸神入画,好似与刘中郎手牵着手,慢漫走过了春夏秋冬,年月静澜若斯,小女郎情不自禁的嫣然一笑。 “奇也,奇也……”晴焉微微倾身,眸子落进画中,细细找了一通,撅了撅嘴,皱眉道:“小娘子,为何画中无小娘子呢?”说着,见小娘子鼻尖染汗,便又掏出丝贴,为小娘子蘸尽细汗。 桥游思伸出素手,以袖子缓缓挥着画墨,笑道:“晴焉,且去看看,若是他归来,请来观画。” 晴焉颤了颤眉,脱口道:“刘中郎巡示汝南,若是归来,定然不请自来,何需晴焉……”瞅了瞅小娘子,掩了掩嘴,柔声道:“是,婢子这便去看看。”心里却道:‘小娘子念着刘中郎呢,一日不见兮,如隔三春兮……’ 廊上,红筱抱着牛角盔缓缓擦拭,瞥了一眼树下人,抿嘴一笑。晴焉款款离去。 稍徐,刘中郎未来,英姿非凡的荀娘子来了,身后跟着甩着四条水辫的柔然公主。闾柔对琴棋诗画不感兴趣,却对牛角盔与铁甲记忆犹深,不时的拔拔盔上的红缨,摸摸冰寒的甲衣,眨着大眼睛问东问西,红筱软软笑着,不答。 荀娘子一撩袍摆,落座于苇席中,按膝观画,半晌,深深的凝视着桥游思,怅然叹道:“画中不见游思,却于美鹤之眼而复见。观画而知人,君心剔透如雪,浑不染尘也。美鹤,何德何能,竟使游思眷恋至斯,宁愿赋魂于他人之眼!” 桥游思张开莲指,接住头顶一瓣落花,注视着雪瓣中的点点泪蕊,浅笑道:“荀jiejie,游思来时亦曾惶恐,惧人流言,更怕为他所轻。奈何,游思便若秋絮,闻风而舞,几番反复,却终难弃也。” 荀娘子道:“何苦来哉!” “非也……” 小女郎摇了摇头,将落花摁入画中,别在月下,柔柔笑道:“郎君们酒后常作豪语,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忧乃何也,依游思度之,不过乃忧人自扰尔……”说着,想起了昔日,刘中郎与阿兄也咏过此诗,静静一笑:“各有所取,各有所寄,游思寄怀他,取我心喜,有何苦哉?” “游思……” 荀娘子秀眉飞挑,下意识地便欲反驳,却又因心中莫名震动,竟然无言以对。
“闾柔,观、画!” 蓦然间,柔然公主欢快的跳到树下,格格笑着,提着蓬松的裙摆转了一圈,水铺于席,恰若红莲怒放。而后,学着桥游思的样子,端手于腰间,歪着脑袋观画,渐渐的,嘴巴嘟起来了,身子越倾越斜,细眉愈颦愈深,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挂了泪珠于其上,欲落未落。 众女相处已有半载,桥游思极喜她活泼可爱,细细一揣摩,问道:“闾柔思归乎?” “嗯!” 柔然公主未听懂,但她能读懂桥游思的眸子,重重的点着头,暗地里,却紧紧的拽着小拳头。她来上蔡半载有余了,初时的新奇早被思念尽覆,她早想逃了,奈何却不知该逃向何处,此地离大漠、草原好远,好远,远的令人不敢想象。况且,她是刘浓的俘虏,按柔然习俗,她是他的人了,可,可他却不要她了。是怕我再射他么,不会的,闾柔不射了……柔然公主心里好难过。 “莫悲,莫悲……” 桥游思抹去她睫毛上的泪水,刘浓未对任何人言及闾柔的来历,却令闾柔于荀娘子共处于公署西院,而院外是炎凤卫,聪慧的小女郎岂会不知其中有异,柔声道:“且待改日,游思待meimei问……” “嗯!” 荀娘子捏拳于唇下,重重一声假咳。 柔然公主眸子一颤,嘴巴撅得更高,腾地噌起身,气咻咻的提着裙摆,狠狠的踩着青石板,窜向院外,荡得四条辫子舞个不休。 荀娘子摇了摇头,笑道:“游思切莫理她,刘,刘中郎留她于此,必有深意。” 桥游思心中不忍,柳眉微颦,叹道:“知也,他行事向来谋而后动,必然事出有因。奈何闾柔乃一介弱女子,思归亦乃人之常情。” 这时,晴焉匆匆由院外而回,人尚未进院,声音已然扬起:“小娘子,婢子候了好久,刘中郎也未归,婢子脚酸了,手也酸了,咦……”看见荀娘子也在,面上蓦然一红。 荀娘子笑道:“晴焉为何手酸?” 晴焉道:“搭眉,故而手酸。”说着,作了个掂足搭眉的样子。 荀娘子挑了挑眉,忍俊不住,笑了笑,心道:‘洛羽常言,晴焉乃是蠢婢……’抿了抿嘴,按膝而起,看了看天色,对桥游思道:“候他作甚,他出巡汝南诸坞,劝耕农桑,今日未必会归。纵使归来,想必已入夜。” 果不其然,入夜时分,刘浓方才携着满身风尘,回归上蔡。此番拜访各坞主,乃是劝农耕野,经得载余经营,上蔡周边各坞今春尽皆大肆播种。而汝南诸县见境内安宁,去岁流骑忽来,也为白袍击溃,心中大定之下,纷纷效仿上蔡,铲野作田。 汝南,已然一派兴盛之象。 待将至县公署,新月如镰,高挂于天。郭璞等随同人士,纷纷作别离去,刘中郎翻身下马,牵着飞雪漫步于月下。 “刘,浓!” 将将踏入院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