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七章 月下言石
是夜,月明星稀。≯≯ 碎湖在廊上望月,颗颗星星仿若深海沉珠,绽放着柔和的光辉。 早春犹寒,庄院外升起了一簇篝火,小郎君与好友们正围着篝火而坐,阵阵朗笑声依稀可闻,倚着扶栏侧耳细细一辩,嘴角慢慢弯起来。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嗯……声音略带沙哑,这定是那个豪放爽朗的谢郎君,他已经咏了半宿了。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是小郎君的声音,朗朗洋洋,中正平和。 碎湖默然一笑,回过身子,吩咐道:“莺歌,多添些莲叶脆藕糕,额外请娘亲再置些酱兔rou,需切三分薄,各式味料再备一些,嗯……去吧。” “是,碎湖阿姐。” 莺歌领命欲去,却又被碎湖叫住。 碎湖想了一想,细声道:“小郎君不擅酒……” 莺歌弯着眉眼,笑道:“莺歌知道了,会悄悄给小郎君塞几枚酸梅。”浅浅一个万福,绕着扶拦轻跑。 雪雁探出扶栏,嘱咐道:“别让人瞧见。” “我又不是你,蠢蠢的……” 莺歌回一笑,抓着裙摆隐入院中。 碎湖浅然一笑,稍徐,见东楼正室之门开着,灯火吐光半映廊,便领着雪雁来到东楼,歪着头一看,前室无人,轻步走进室中,淡淡芥香袭来,安心而清神。 将临屏风时,除却绣鞋,无声入内。 案上摆着一幅画,走近一看,画中之人抱着双臂站于月下,眉目极淡,但隐约可辩得轮廓,如刀削般硬朗。最是那微微上翘的嘴唇,带着几许嘲弄般的不羁。 这是谢郎君,乃是少主母依小郎君复述所画…… 碎湖心道:‘想必是因方才小郎君的好友催得急,是以画作尚未收好,便去院外了。’细心的将画慢慢卷了,放入书壁中,恁不地却看见一方书孔中搁着个小小的锦盒。 沉默数息,眼睛眨来眨去,终是忍不住慢慢的把锦盒捧在了手中,瞅了瞅左右,无人,悄悄揭开一看,只见内中卧着两枚鸡蛋,一枚点着绛紫,一枚染着花藤。碎湖知道,这点着花藤的,定属少主母,少主母乃江左画魂,便是这么一点地方,那株花藤画得也是极好。 至于这绛紫…… 碎湖把它举起来,置于明光下仔细端祥,看了半晌,辩不出个所以然。轻轻的放回锦盒中,让它与花藤鸡蛋并作一处,正欲阖上锦盒时,眸子却一滞。 这是,何物…… 锦盒的边缘处搁着一物,乃是半片左伯纸被叠作三角形,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碎湖一见这符号,浑身上下都在轻轻颤抖。 慢慢的把它拿出来,捧在手心里,眸子里已经盈满了泪,这是那半片画纸…… 看,亦或不看? 良久,良久,烛影缭乱。 锦盒重回方孔,碎湖坐在矮案后,稳了稳心神,眼底杂色尽去,端着手走入内室。 一入内室,便见洛羽正歪在木榻边打盹,一颗脑袋上下作点。而床上,粉妆玉琢般的小谢郎君睡得酣甜,亦不知梦到甚,正吧嗒吧嗒嘴,小腿乱踢,把布衾都踢到一边去了。碎湖莞尔一笑,轻轻的拉过衾角掩好,又捏了捏四周,心想:这个小谢郎君与小郎君幼时,可真像…… “呀,碎湖阿姐!” 便在这时,洛羽一声轻呼,腾地一下站起身。 “嘘!”碎湖伸手靠了靠唇。 洛羽脸上唰的一红,突地一转眼,指着床上,轻声笑道:“碎湖阿姐,快看,泡泡……” 碎湖早就看见了,小谢郎君正吐泡泡呢,一个又一个的往外冒,有大有小,有一个最大,被他一吹,飘到了他的鼻子上,“噗”的一声,破了。 “噗嗤……”碎湖实在忍不住了,嫣然娇笑。 一听见这笑声,小谢安“嗯”了一声,懵懵懂懂的睁开眼,似乎嫌眼前模糊,用手抹了抹眼睛,慢腾腾的坐起来,眨了眨眼,见碎湖与洛羽都在掩嘴偷笑,禁不住地问道:“汝等,为何窃笑?” 洛羽脱口道:“泡泡……” 泡泡?! 小谢安神情蓦然一愣,三息后,感觉鼻子上凉凉的,用手一抹,湿湿的一片,再一抹嘴亦同,眼神顿时直了,“簌”的一下跳下床,大声道:“非也……” 洛羽问:“非在何也?” 小谢安一本正经地道:“美鹤此床,太软!”指了指软枕,又道:“此枕,亦软!”继而,慎重的看向洛羽与碎湖,沉声道:“庄圣人有言,床软易入梦,枕软易散魂;而梦魂与本人,似是而又非。故,由此可知,吐沫者,乃梦中之人,并非谢安矣!” “哦……” 洛羽挑了挑眉,怪声道:“那,那为何小谢郎君,别床不睡,他枕不倚,非得,非得睡我家小郎君之床,倚我家小郎君之枕耶?” “哼,吾寻美鹤去,吾不与汝女子争辩!!!” “格格……”、“噗嗤……” 恼羞成怒的小谢安胡乱的抹着嘴巴,踩着小木屐仓皇逃离,背后滚落一地笑声。 碎湖追到廊上,娇呼:“小谢郎君,慢些……” 一听这话,小谢安跑得更快,绕下长长的楼梯,朝着院外直奔。一路上,婢女们与随从见了他,纷纷万福行礼,抬之时,却又忍不住的悄声私语。 “这个小郎君哭了……”“没哭,眼睛红着……”“为何呢……” 小谢安心中委屈之极,张牙舞爪的奔出院外,不经意间看见远远的林中,有人正在月下舞刀,叠手叠脚的走近,隔着林林丛丛仔细一瞅,是个小小的身影,腾挪起伏时,仿若乱蝶穿花。 “嗬!” 忽然,那舞刀者突地回,一刀直取小谢安。 …… 院外,星月齐辉。 刘浓与从好友相聚篝火畔,饮竹叶青、吃烧烤。 一时间,觥筹交错不绝,正在将醉未醉之时,王羲之突然心血来潮,把案上的各色吃食一扫,也不铺纸,稍作吟哦,提起儿拳大小的狼毫,对着案面便是一阵奋笔疾书。 转腕如浪时,字迹冲云霄,似欲脱案而出。 少倾,王羲之将笔一扔,笑道:“瞻箦往北,羲之别无它物,寥以此墨案相赠,尚望莫弃。” “逸少墨宝,怎敢相弃!”刘浓执起火把,细细一阅,嘴里念道:“ca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 众人纷纷过来观字,但见诗乃楚辞,激风昂扬,字飞泼墨,两厢一济,让人观之则醉。 随着刘浓的轻念,众人暗觉胸中似藏千军,金鼓齐鸣之时,令人热血沸腾。此举正是:好字入神,俱人神魂而不自知。 6纳身子俯倾,手掌着案角,赞道:“妙哉,妙哉,浑然天成也,观此一书,吾笔可附之火炬也!” 谢奕也在挑着眉细观,愈看愈喜,搓手道:“瞻箦,得此一案,便若一宝,他日若是穷困时,需将此案作价于我,逸少当以万金来赎。” 萧然笑道:“若逸不来赎,我定倾家来赎。” 王羲之卧蚕眉一挑,正欲说话,刘浓已笑道:“此案当烂于风雪,岂可作价于庙堂。”言罢,命人将矮案抬入院中,随意置放。
“如此好书法却置于野宿,焚琴作薪也。” 6始在一旁冷观已久,见刘浓与王羲之等人情谊深厚,虽说南北之间互相看不起,但亦知道势不如人,默然饮酒的同时,对刘浓轻视之心也渐去,不过却仍存些许隔阂,忍不住便出言讥讽。 刘浓听闻此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更无心反驳,仍命人抬走矮案。 殊不知,王羲之竟也不恼,朝着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而后竟慢慢摇入夜色中,边走边道:“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春意困乏,不如早眠。” 而此时,谢奕与萧然回身看向6始,前者冷冷一笑,后者摇了摇头。 6始眉头一皱,便欲再言,6纳暗暗一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道:“大兄切莫再言,瞻箦此举,一意有三。一,即性而作,当随兴而化,正是风雪中人。二,好友相赠,理当置于明堂,时时观之,岂不美哉!其三,王逸少力沉千斤,透案而出,风雪岂可轻易浸得。” 6始恍然大悟,怅然道:“一举三得,既使已得名,又可扬人之名,怪道乎此子……” “唉!” 6纳一声长叹,卷起袍袖,懒得再与他多作一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也。 当下,刘浓见篝火渐熄,而众人神态已疲,便欲散场。碎湖早有准备,当即便领着众人入院,6纳与萧然相见颇投,两人意欲共处一室,再行手谈。而6始却无人理会,刘浓心细,皆是6氏子弟岂可厚此薄彼,亲自将6始带入雅室休憩,6始见刘浓笑意醇厚,也有心与刘浓修好,张着嘴巴几番反复,终究碍着颜面说不出口。 刘浓意会,深深一揖,笑道:“昔日之事已往,何必复缠于心,且稍侯,刘浓再来作陪。” “且往,勿需再陪。” 6始神情一松,还了一礼。 刘浓快步而出,谢奕正等侯在廊外,适才因人多眼热,俩人难得清心续话,而此时人皆散去,正适赏月。 月光拂廊,清湛如水。 两人绕廊而出,直直来到竹柳清溪畔,谢奕懒懒散散的坐在草丛中,扔下一颗石子,将一汪静影缭乱,声音则略带怅然:“瞻箦,去岁此时,你我相聚于山阴,其时,谢奕懵懂,恍似一腔心血无处可泄,暗觉这天地虽美,却非谢奕所喜。而今身脱丛笼,投身于江湖,却又觉江湖之大,令人左右难觅其真。几番追思不得,让人恼而生怒,却又怨怼。谢奕自知,此非江湖之故,恐在已身。” 江湖之大,难觅其真…… 自打再见谢奕,刘浓便觉他已与往日不同。现今,再听他这一番话,心中一时也是感概莫名,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谢奕紧锁的眉,略显暗沉的脸,沉声道:“江湖不变,静流复缓流,只是你我身在其中,当有所取舍。方寸之间,显取舍之道,天地本如此,世事难两全,何不一笑置之。” 谢奕叹道:“心不从所起,何以为笑?”继而再投一颗石子,冷笑道:“而今晋陵事纷,刘隗欲纳镇北军为私属。司马睿暗命阿父与纪瞻夺之,阿父命谢奕娶阮氏女,得阮氏倾力襄助。那阮氏女,何等模样,谢奕从未见过。然,家族子当为家族计,此不足为言。谢奕所怒者,乃,乃暗觉力难从心!何故也?”言罢,心中恼怒,竟提起拳头,狠狠捶地。 刘浓稍作沉吟,捡起岸边一块石子,置于月光下,笑道:“无奕且观此石。” 谢奕道:“普通平凡,不足为奇。” 刘浓道:“石者,有润,有棱。此石,棱角如刀削,若不慎触之,恐将见血。”说着,把带着棱角的石头置放于身下,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猛力一砸。 “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