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宛若伊人
刘浓看着宋祎,面色依旧平淡,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宋祎却自他的眼里读出了别样的韵味,捉着青玉笛的手微微一滞。 这一滞,陡转即逝。 染着桃红蔻丹的指尖轻轻一翘,绿衣女郎秀丽的鼻子一点一点皱起来,继尔眼角浅浅上弯,笑意从容盛放,以青玉笛指着刘浓:“可是陆氏骄傲呢?” 她没有看丁青矜,就那么随意的指着刘浓,很突兀、亦无礼,却被她驾驭的极其自然。 “非也。” 丁青矜揖手道:“余杭丁青矜,见过小娘子。” “丁青矜?不是陆氏舒窈么?” “不是。”刘浓答道,眼光绕过宋祎,看向槐树道的尽头。 槐道中,数十名甲士默然肃立,铁盔上插着盔缨,阳光照在铁甲上,泛着炫目异彩,甲薄,华而不实。领头甲士按着刀,捺着沉稳的步伐走来,朝着宋祎重重阖首:“娘子,可否起行?” 刘浓剑眉不着痕迹的一皱,这甲士在偷窥自己,虽然仅是匆匆一瞥。 宋祎未看甲士,淡声道:“勿需多言,静待!”转而又指着远方,对刘浓道:“经此一别,恐再见无期,出此道口,有离山一重,烟云水绕,青郁作笼。刘郎君,可愿为宋祎浅行送饯?” 刘浓道:“固所愿也。” “如此,且随我来。” 宋祎提着青玉笛,转身便走,甲士稍稍抬头,瞥了一眼刘浓,刘浓故作未见,对丁青矜点了点头,示意她在此稍侯。丁青矜细眉一皱,低声道:“莫若,青矜先归?” 刘浓摇头道:“暂且安待。” 这时,萧氏管事凑上前,礼道:“刘郎君且往,丁郎君且随我来。” 何人窥视?!倏然间,刘浓心有所察,剑眉一拔,漫不经心地转首,不知何时,萧然正站在门前微笑,怀中斜打一柄雪毛麈。 “刘郎君……”宋祎未回头,轻唤。 闻唤,萧然微笑含首。 刘浓洒然一笑,淡然一揖,将袍一撩,快步向宋祎而去。 沿槐道而行,视甲士们的注目礼于不见。 宋祎在前,刘浓在后,相隔三步。七月七,将近秋,阳光绵软,落叶三两。宋祎专捡落叶踩,微风悄旋轻纱,刘浓心中宁静,俩人皆无言。 穿过槐树道便是东门口,出城即见山,乃丹阳山余脉,不高,仅有十丈,更若山坡。坡中无青石,隐约一条杂草小道。 宋祎抓着裙摆往上踩,浅露着绿丝履,轻盈的像一只绿蝶。不经意间,刘浓抬头看见一截雪藕,当即加快步伐,与其并肩而行。 绿衣女郎瞥了一眼美郎君,淡淡一笑。 至坡顶,阳光正好,遥遥可见渡口舟来舟往。刘浓背负双手,放目远视,绿纱飘在身边,暗香随着山风悄然袭来,一时静默,不知该以何言。 稍徐,宋祎道:“君学识渊博,应知庄子梦蝶,世间真有梦蝶么?入蝶而不知非,倘倘洋洋,随风而泄。”声音轻软,似喃。 等得三息,见刘浓未答,径自走到山草尽头,迎着风,纹荡着一身的绿纱:“幼时,宋祎从师学笛,笛音痕迹斑显,问师奈何,师曰:你我皆笼中之鸟尔,故,自缚于音。”言至此处,像个小孩子一般扬着手中的青玉笛,回目笑道:“若使日不落,若使山涧青,水流亦潺潺,结芦伴云眠,岂非赛仙?” 这一瞬间,所有的阳光皆笼于她的眼中,泛着波澜星辉。刘浓阔步走向她,至其三步外站定,深深吸进一口气,沉沉一个揖手:“若不愿往,刘浓可助。” “助?!” 宋祎退后一步,仿似被吓着了,眼底星光扑索索乱闪,继尔齐齐一黯,眯眼问:“如何助?” “宋小娘子应知,刘浓居华亭,华亭靠海。海中有巨舟,舟上有轮匠,若乘风顺水,指日便可至他乡,他乡甚美,有青山绿水,亦有……” “刘郎君……” 绿衣女郎淡淡的打断刘浓,刘浓徐徐抬起头来,只见她已回过了头,正看着远方的渡口,捉着青玉笛的指尖轻轻跳动,声音略冷:“君如何得知?” 刘浓道:“闻笛而知音。” 宋祎道:“尚知甚?” “只知音,宋小娘子,刘浓……” “知道呢……” 宋祎回目俏顾,嘴角洋着真诚的笑,一瞬又不见,以青玉笛指着刘浓:“君有大舟,君有美乡,奈何,奈何……宋祎不愿往。”不待刘浓说话,青玉笛再一点,又道:“君已非往日,更若美玉也。离山送别,意已至也,宋祎就此别过,望君莫念,绿萝meimei,君需怜惜。”言罢,媚媚一笑,欠身万福,欲去。 “且慢!” 刘浓不自禁的一喝,宋祎闭了下眼,转首已是媚笑满脸:“尚有何事?” “愿为小娘子鸣曲一首。” “君之绿绮何在?” “暂借小娘子玉笛。” 刘浓大步上前,捉住青玉笛的另一头,微一用力,宋祎松手。美郎君走到高处,凝视青玉笛,笛身浑若玉,触手暖意犹存,微微凑唇,青香一阵。 笛有九孔,一气**,两归。 他虽极擅琴与埙,但对这笛却不擅长,一时性起,现下只能勉力而为,试着吹了吹。 “呜呜……” 笛音飞出,刘浓面上一红,宋祎一愣,继尔笑得花枝乱颤。 “呜……”、“呜呜……” 美郎君锲而不舍,继续吹笛,奈何音同而艺非,一曲下来,刘浓面红如坨,眼神讪讪,不尽窘然。 宋祎问:“此乃何曲?” “梅,梅花三弄。” “哦……” 宋祎莞尔一笑,捉着笛走向山下,行至一半,实在忍俊不住格格乱笑。半晌,笑收,徐徐回首,深深万福:“刘郎君,此乃宋祎平生所闻,最佳之曲。”言罢,冉冉而起,转身便走,再不停留。 刘浓站在山坡上目送。 舟已去,人杳远。 山风徐来,袍角微展,心中一阵怅然,闭眼一阵,复睁眼,面色略沉,眼底光寒,继尔长吐一口气,环环在胸中一荡,沿着来时之路,大步而返。 入城门,过槐道,至萧氏商肆门口。 来福与萧氏管事犹在等候,见他回返,萧氏管事疾疾迎上前,礼道:“刘郎君,我家郎君有请。” 刘浓问:“丁郎君何在?” 萧氏管事答:“刘郎君且宽心,丁郎君已回,锦锻之事已无妨。” 萧氏管事将刘浓领至院外而止步,萧然迎出来,面上神色淡然,眼底含笑:“瞻箦,别来无恙否?” 刘浓揖手道:“尚好,谢过子泽。” 萧然笑道:“不过一船锦布尔,何足言谢?瞻箦太过见怪也,入内再续,请。” “请。” 二人并肩入内,萧然嘴角始终带笑,刘浓目不斜视,来福捧着锦盒亦步亦趋。 气氛略显怪异,刘浓知晓何故,却故作不知。若论交情,红楼七友中,刘浓、袁耽、褚裒、谢奕四人情义最是浓厚,至于桓温已等同被剔除在外,而萧然却雅淡若水,与谁都有交情,并无深浅之分。萧然眼中有异,刘浓岂会不见,非为别因,想必是为宋祎。
宋祎…… 宋祎身世坑坷,初从王敦,后被萧氏收为义女,再入建康,跟随日后的明帝司马绍。此乃何意?刘浓懒得去想,只知宋祎乃身不由已。 端着茶碗细品,茶荡碧绿,宛若伊人。 刘浓抿了一口茶。 萧然摸索着来福呈上的琉璃兰盏,状似不经意的说道:“瞻箦与阿姐乃曲中知音,阿姐可有告知瞻箦,此番前往建康为何?” 刘浓将茶碗一搁,迎目萧然,淡然道:“但闻曲,不闻其他。” 萧然淡淡一笑:“然也,曲中自有意,音中自相知。瞻箦乃华亭美鹤,美名尽播于江左,行水歌君名,逢道皆闻君……”言至此处一顿,微微抬头,深深的看着刘浓,慢声笑道:“瞻箦慧达绝伦,丁氏锦匹之事,不过区区一指尔,然,萧然与君相交,故而有一语不得不言,尚望瞻箦莫怪。” 刘浓道:“但讲无妨。” 四目相对,刘浓坦然,萧然凝视。 少倾,萧然暗暗一叹,沉声道:“瞻箦,君之美羽蓄之不易,君,理应爱之,惜之!”言罢,深深一揖,话不多言,尽在一揖中。 “刘浓,谢过子泽!”刘浓淡然还礼,面不改色,目若朗星。 萧然借抬手之机,瞅了瞅刘浓,见他面正目肃,眼中神清足可见底;暗忖:‘兴许是我多疑,瞻箦与她不过是曲中知音’,心中由然一松,挥了挥袖,笑道:“萧然路经丹阳,知君在此,正欲前去探访,不想却因此琐事,瞻箦自来。听闻季野也至丹阳,不知瞻箦可有见着?” 刘浓也不愿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当即笑道:“季野昨夜贪杯,故而高卧不起……”继尔又道:“彦道也刚离丹阳,若是子泽早来几日,定能见着。” 萧然笑道:“彦道入历阳之事,萧然已知。实不相瞒,萧然不日将渡江前往历阳,届时再与彦道谋醉。” “历阳?” 刘浓剑眉一扬,心中却嗵地一跳,暗道:‘萧氏绝非为彦道而往,那是何事?竟劳动他亲自前往?历阳?渡江,江南,江北,历阳!!历阳连通南北,莫非萧然此往乃是为萧氏商道?年后,刘訚曾多次致信,意欲遣人入南豫州。依刘訚推测,北豫州乃祖逖与胡人重兵布控,南北商道应在南豫州,南豫州之北混乱不堪,暗藏诸多游离势力,兰陵萧氏虽是宠然大物,但绝无可能将商道尽控,而刘訚之意……’ “瞻箦!” “瞻箦!!” …… “子泽留步!” “瞻箦且归,改日萧然再去见过季野。” 槐道口,刘浓与萧然作别,钻入车中,眼底光芒闪烁,犹在思索着萧氏商道一事,在当今乱局下,能保持商道畅通,非控军势力而不可为,何人,在与萧氏暗通款曲? 王敦定知,祖豫州知否? 若真在南豫州,理应一探…… 想着,想着,目光沉沉一定,回神之时,暗觉车内略闷,挑开边帘,扑入一阵凉风,迎着满面微风,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殊不知将将闭眼,便闻一声娇喝:“华亭美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