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平生唯有两行泪
在季府之中,若是论及季子月最不愿意来的地方,必然是装着自己童年无数痛苦回忆的老祖小院。 想当年,季子月童稚之时,灵气逼人,很讨季家老祖喜欢,就带在身边,亲自交到小子月诗书经典,给她讲一讲中原的风土人情,说说江南一带的烟雨景色。 可是呢,出身在大草原上的季子月,对那些之乎者也的经典,着实没多大兴趣,学起来反倒比不上兄长季云峰,童年没少挨过老祖的竹板。 准确说,几乎是天天挨竹板。 而此时,季子月孤零零站在老祖小院之前,看着老祖亲自题写的“退步院”三字,笔力苍劲,走势如龙,但是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参悟到其中的深意。 只是自己小时候,曾听老祖悠悠念起过,这人一辈子呀,某些时候,总要学会退一步,但是呢,最重要的,不是你一个人退,要了双方两个人同时后退;如果只是你一个人后退,另一人逼上来,你就只要拔出拳头来了。 看着“退步院”怔怔出神,好一会儿季子月才晃过神来,苦涩笑了笑。 退步,都到如今田地了,还怎么退步? 昨日家主之争,兄长季云峰被气死当场,若不是最后有陈无机出手,击败小天王赫连武帝,那今日就是季无伤掌管季府了,而不是跟随姜家退走。 一切的人都走了,在季家管事的,也就还有季子月一人了。 已经是退无可退! 深深吸了一口气,季子月缓缓推门而进。 日头正好,暮秋的阳光淡淡洒落下来,满院皆是暖意。 小院地上,平整铺晒着老祖当年从中原带来的孤本书籍,一如既往,如当年季子月跟随老祖读书识字时候一般无二。 身体发福的季家老祖,悠悠闲闲,躺在芭蕉树下的逍遥椅上,眯着眼,自在打着瞌睡。 “这次,不是云峰,是子月吧。”老祖轻轻念叨了一声,语气之中,尽是悲哀。 虽然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是呢,自家的嫡长房孙子死了,自己这个当老辈的,居然没出手帮扶一二。 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几多悲凉啊? 一身白衫的季子月乖乖巧巧应了一声,在老祖身后站着,熟练给老人揉肩。 老人安详眯着眼,看着渐渐有枯黄之色的芭蕉叶,喃喃自语道:“春秋青黄几春秋,人间何道是人间。” “老祖……”季子月轻轻唤了一声。 季老祖直接摆了摆手,淡然笑道:“小子月,算算,你有多久没来老祖这小院子里了?” 季子月面色一窘,撅着樱桃小嘴。 “你小时候,老祖教书读书识字,你丫头总是沉不下来心,比你哥都还野,到处疯,到处玩。反倒是云峰孩儿,老老实实读书,就像我们中原的读书人一般,还有那么几分书生气。” 听闻老祖谈及季云峰,季子月双眸泛起水汽,带着哭腔说道:“老祖,大哥他……” “我都知道了。”老人长长叹息一声,脑袋枕着长椅上,眸光痴然,看着四十年都不曾有所变化的天空。 “云峰是个读书苗子,不该出身在西厥。如果能在中原,想来,就以他的文章词论,还不是随随便便考一个状元回来。可惜,生在了只看拳头刀剑,轻视文人的草原上哟。” 老人颇有疲态,颤巍巍站起身来,站在第一棵芭蕉树美人之前,拨弄着芭蕉树上枯黄的叶片,一缕缕,又轻又缓,恍若轻抚心仪的美人一般。 “一晃眼,都四十年了。我们季家呆在这长不出水稻的草原上都他娘的四十年了!以前在这边打拼奋斗的时候,还不怎么思家,现在越来越老了,平时做梦,都能想起当年临窗听雨读诗书,天青水蓝观青莲的日子。” “小子月啊,你是在这草原上长大的,你或许不懂江南荷叶田田,十里桂花的景色,但是呢,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就怀念当年偷偷去池塘里采藕,偶尔划着小船,去摘莲蓬的日子。” “我也老了,黄土都埋到脖子颈了,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所以,以后这个季家呀,也只能靠你们年轻人咯。小子月,你知道吗,在老祖心里,你大哥云峰他是仁者,但是在如今这种乱世之中,仁者终究无法带领家族走向辉煌,我们季家需要的,是一个霸主。” 四十年风云春秋,季家老祖将远在江南一带的季氏大家族带领到此,其中艰辛,岂是后生晚辈可知? 听着老祖絮絮而语,季子月垂手立在一旁。 老祖接着说道:“前朝之人有言,‘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以前我也不懂,如今,看到后嗣内斗,消耗家族底蕴,我才明白,后人不思前人之苦啊。” 季子月低下脑袋,这一场内斗,季无伤分化出一部分季家底蕴,又随着季云峰的死去,三千食客尚还留在府上的,寥寥无几。 季家四十年聚起来的深厚底蕴,几乎可以说是丧失殆尽! 哪怕此后还能名列十二诸司部落之中,想必也是属于最没有权势的那一个了。 连续一系列的打击纷至沓来,季家老祖也当然是看出了前后的因果,或许真的是人老了,实在没年轻时的旺盛精力在管理这些家族事务了。 “小子月,那叫陈无机的年轻剑客,能否收服他?”忽然,季家老祖笑着问向季子月。 季子月面色倏然一红,说道:“他先是割下了龙窟剑老的头颅,昨日又强势击败了赫连武帝,如果能招揽他进入季家,可保数十年安稳。可是……” “可是他的身份被姜五祖知晓去了。”老人在一旁冷声结果话头。 昨日一战,赫连武帝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出“陈无机”之名,事后,姜五祖带着季无伤退走,但是可以想来,陈乾元先是断蛮龙一臂,又是在最后关头帮季子月大反转,着实得罪了黄雀在后的姜家。 以姜家的狼子野心,帮助季无伤,是为了篡夺季家的底蕴实力。而陈乾元的出现,打乱了一切布局,之后必掀起无尽的报复。 季子月重重点了一下头,沉声道:“据探子回报,姜五祖回去之后,便向姜家家主禀报此事,甚至……甚至还通知了暗影刺客。”
闻言,老人深深皱起两条雪白长眉,浑浊眸子中闪烁着厉光,双手交错叠放在腹部。 看大这一幕的季家美人心中一凝,她知道,每逢生死存亡的大事,老祖便会叉手沉思。 想当年,季家老祖年轻时风流倜傥,又填得一手好词,在士林之中,大有“八叉手而成韵”的典故。只是当远迁到西厥来之后,当年八叉手作诗填词,便成了八叉手深谋远虑。 陈乾元进入西厥之后,先是刺杀了武将燕云骁,又在剑山一役中,击杀了黑衣十八,把谛剑尘给捣鼓重出江湖。 这等危险人物,暗影刺客早就将其列上了必杀名单之中,听闻几尊魔影和鬼影都纷纷放下手头事务,满草原追缉陈乾元。 而此番陈乾元身份泄露,不仅要面对姜家的反扑,更是要面对王庭暗影刺客的追杀,无限凶难! 老祖思虑一番,缓缓松开交错的十指,低沉着嗓音说道:“子月,只要不是王庭亲自派人来要人,尽力保护好陈无机的安全,以后,他还有大用。” “大用?”季子月下意识问道。 老祖没有理会,张望一会儿,沉思片刻,转身走入小屋之中,不多时,便提着一柄古朴长剑走了出来。 “这是……”满脸惊愕的季子月捂着小嘴,双眸闪着神异光彩。 季家老祖点了点头,拿衣袖拭去剑鞘上薄薄的灰尘,长满老年斑的手掌缓缓拂过剑鞘上的每一寸,很是缅怀。“当年我们季家在中原之时,与中原四阁之一的龙泉剑阁是邻居。故而,当年龙泉剑阁的高人,在我们季家西迁前一夜,送来了这柄龙泉剑,算是一份临别赠礼。” “老祖又不会武功,一直也未曾用这柄剑,但是想想,既然这柄剑陪伴我们季家走了万里路程,又是名剑。以后权且当季家家主的信物传递下去。” 白发老祖再看了一眼龙泉剑,慢慢将此剑递了过去。 “子月,这一任家主,就是你了!”老人说得很缓,语气却是执着。 季子月痴痴接过递过来的长剑。 她明白了,为何老祖今日要与自己说这些话,老祖是要她做那个把季家带上巅峰的霸主啊! 季云峰仁义为怀,有素王贤圣之风,但是在这场乱世春秋之中,终究难成大事。 反观季子月,虽是女儿身,可何曾少了豪迈铁血? 只身去寻回大矩剑,格杀三千食客中的剑首聂风云,派人刺杀季无伤……这一系列的霸道手段,无疑是一位铁血霸主的风格! 年龄大了,老祖也没了那么有精神头儿,挥了挥手,示意季子月离开。 空寂小院,此时唯有清风翻书的细微声音。 白发如雪的老人站在三棵芭蕉树之前,看过“美人”,看过“思家”,看过“梦江湖”,低声唏嘘。 最后,老人站在“美人”芭蕉之前,手掌拂着芭蕉树干,喃喃自语道:“平生唯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