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母亲的眉目
随后的每个日子里,都是按部就班地随在管家丁魁身后,不是去玉器铺,就是去典当行,又抑或是歌舞坊。 每去一处,出来接待的掌柜神色各不相同。有的满脸的敬仰,有的看着落落大方的张雨霞,则是一脸的惊讶,有天性傲慢之人脸上带着薄薄的不屑,甚至还有胆大妄为者看着张雨霞竟携了丝男人看女人时的那种特殊的色彩。 张雨霞不动声色,嘴角微翘,那抹笑容深浅适度,让人感到亲切却又疏离,眼神柔和却是十足的冷冽,仿若能观透世事洞察人心,让人心底一凛。这些掌柜的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滑头了,生平信奉的就是面由心生这个老道理。心道,这小娘子年纪虽小,却是显然不容忽视。就这第一眼,比太夫人还要严明上几分。太夫人是嘴上功夫了得,而这小娘子天生一双慧眼,似锥子一般犀利,让人在她面前不自觉地矮了三分气焰。 厉害!果然是厉害!太夫人千思万虑相中的人儿岂能有错?安乐公府后继有人了! 张雨霞这厢忙得不可开交,皇帝那边倒是格外的平静。抑或是朝廷里公务繁忙,又抑或是体谅张雨霞的处境,再也没有宣过张雨霞进宫,两人的关系微妙,似是清晨的湖面,波澜不起,纹丝不动。 张雨霞一边忙着查阅账目,一边要去铺子里走动,每日里还要腾出两个时辰向太夫人汇报。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 只有夜深露重,万物皆睡的时辰,才是她最放松的时刻,也是真正属于她的时节。偶尔会想起皇上。想起皇帝身上的那股子淡淡的气息,想起他那双狭长的眸子,还有那双温暖的大手,心底便不由自主地熨帖舒坦。痴痴地望着悬在高空的明月,心里想着,不知皇上可睡了么?他是否也在望着月亮发呆。心绪颠倒时,一片黑云煞景地飘了过来,遮住了皎洁的月光,挡住了她的遐思。她的心念倏尔一转,懊恼不已,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太不可理喻,羞得双手掩面,喃喃道,人家皇上日理万机,哪有你这小娘子般的愁肠痴念。羞死了,羞死了。 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月光如水般淌了进来,是葵枝。她缓缓没走过来说,“这么晚了,小姐还不睡啊。明日还要忙呢。” 多么体贴的丫头,张雨霞心里又是一阵暖暖的感动。 “不妨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神色不安起来,道,“葵枝今天去看过夫人了么?” “奴婢今儿上午去给夫人送点心,夫人神色很好,还与奴婢说笑呢。” 张雨霞望着葵枝的笑脸,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心中隐隐有几分惊悸在晃动,仿佛是雨前不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荡开层层波纹。 会不会是母亲有所察觉呢?心底的惊悸如阴郁的水面,笼罩在心头,让人惶惶。 白日里的劳累让睡下的人儿一觉到了天亮。游廊下笼子里的几只俊俏的翠鸟,迎着红日啾啾啼叫,使人感到生命的愉悦。 张雨霞挂念着钱氏,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洗漱了番,便去了翠林居。 翠林居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宁静的有些寥落,有些压抑。 翠林居的几个丫头正洒水扫院子,见张雨霞进来,个个放下手里的活儿,施礼问安。 张雨霞其实并不介意这些繁礼俗节,甚至还有几分厌烦。只是如今当了家,似乎通过这些俗礼也在折射出当家人的威严,于是,这些俗礼自然繁衍开了,大行其道。 张雨霞颔首微笑,进了厅堂。 后面的小丫头艳羡地扭头张望张雨霞的身影,唉!看看人家长小姐,枝头上明艳艳的一朵牡丹花,再看看自己,摇摇头,再摇摇头,狗尾巴花一朵。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花,无人欣赏无人闻。 同人不同命。 转过外厅,直奔寝室。葵枝打起珠帘,闭目养神的钱氏睁开眸子,见了张雨霞,淡淡笑道,“霞姐儿,吃过早饭了么?” 听着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儿,张雨霞鼻子一阵发酸,差点儿流下眼泪来。心里埋怨自己懈怠了母亲。连日来只想着怎么去瞒住母亲,却没真正的用心想想母亲可怜的处境。母亲该是怎样的孤独寂寞啊? “母亲。”张雨霞忘了施礼问安,几步奔到榻边,跪在那儿,拉着钱氏的手枕在下巴,钱氏手上的郁郁香气沁人心脾,让人心里暖暖的舒坦。一如小时候,她也是这般依偎在钱氏的身旁,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枕着这股香甜的味儿,绵绵入睡。儿时的温馨恍若就在眼前,她不由得拉紧了钱氏的手,仿若是怕这美好的时光从指间溜走。 “霞姐儿自从掌了家,连母亲都忘了。这得有三四日没过来了吧?母亲差点忘了你的模样儿了。”钱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轻松说起。 “母亲。”张雨霞做贼心虚,手上一颤,如孤雁哀鸣般低喊了声。 钱氏望着娇美如花的女儿,心底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转而又是担心。只心痛这人儿才刚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就要早早地承受这世间的磨砺,实在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 钱氏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难言。 母女两人状似平常絮叨了一番家常话,偏偏是谁也不敢先开口提起安乐公。 张雨霞暗里打量着钱氏,见她神态安详,竟没有了往日里的忧伤,也不再凭窗眺望,一对好看的眸子始终噙着笑意。 应该是知道了。母亲那么细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但看母亲却又是那么安和,为何连一丝悲伤都看不到。 “母亲,您还好么?”张雨霞呢喃道,心里挣扎纠结,她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道母亲的想法。 “母亲这不是好好的么?霞姐儿有了自己的心事,连母亲都不懂了。”钱氏似嗔似怨,一双眸子久久凝视着她,不再移目。
张雨霞多么希望钱氏能问起安乐公的话,哪怕是一句也好。可是从进门到现在,任时光无情地溜走,钱氏就是不提安乐公,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 “母亲,我爹爹他……”张雨霞纵是再控制,可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她一遍遍地责怪自己,责怪自己的软弱。在母亲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最懦弱的逃避,对母亲的痛苦视若不见。 “霞姐儿,你爹爹已经走了。母亲早就知道了。”钱氏仍是淡淡的笑,淡淡的口吻,恬淡的样子很美,像是天上的朵朵白云,淡然自在。 “母亲,您不哭么?”钱氏的超脱神态,让张雨霞揪心不已。她脑际里曾无数遍闪过钱氏与她抱头痛哭的凄惨,却从来不曾想过钱氏会这般平静,恍若无事的平静,似是平静地过了头。她觉得面前的母亲有些陌生,陌生的让她害怕。 钱氏的笑容始终没淡下去,仿佛这个笑容是她的面具,一张温柔的面具。可又有谁会知道面具下隐藏的是什么? “霞姐儿,咱们要是什么都能抛开,恐怕哭上三天三夜也不够。你爹爹不止一次在梦里跟母亲说,让我们好好活着。他还说,他能看到我们,母亲不能让你爹爹失了安宁。” “母亲,霞儿宁愿您哭一次,您不要硬撑着。” “霞姐儿,不必担心母亲,你和你哥哥就是安乐公生命的延续,有你们兄妹在,母亲舍不得丢下你们。”钱氏眉目间放着柔和的光芒,仿佛是镀了一层抚慰心灵的清灵光辉。 “母亲,您真的可以么?”张雨霞抬眸怔怔看着钱氏,钱氏眉目间的柔和慢慢晕染开来,抚摸着她那颗悸动不安的心灵,她渐渐安静了下来。 突然之间,张雨霞觉得自己很可悲,很渺小,竟然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愚昧强硬的凌驾于母亲头上,原来母亲并不是软弱,她一直是在用母亲特有的深明大义宽容庇佑着女儿。 女儿竟不自知。无知的女儿其实才是可怜的人儿。 “母亲,我们一定会活得很好,爹爹他会安心的。” “霞姐儿是个聪慧的孩子,你爹爹以前经常这样夸你。”钱氏笑呵呵的摩挲着她的发丝。 “那母亲不夸女儿吗?”张雨霞趁机撒娇道。 “在母亲眼里,霞姐儿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儿。” “……”母亲,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可您这话未免也太夸张了吧?我有那么美么?我倒不觉得。 张雨霞出了翠林居,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身子轻得都要飞了起来。举头望天,只觉得天也高了,天色越发的清澈,白云似是透明的一样,连骄阳也少了几分逼人的气势,多了几分……柔和,似母亲眉目间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