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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凤驾归(下)

    自打今早接到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起,奕洵即刻就带着自己的禁军快马加鞭从献陵往长安城赶,路上接连奔波好几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锁前进了皇禁城。他一路风尘仆仆,甚至还没来得及梳洗换装,便匆匆赶到了慈安殿。

    “皇兄!”

    奕衡闻声回首,见奕洵携孟扶琅站在殿门口,赶紧箭步迎了上去:“七弟!”

    殿中虽无外人,奕洵仍然不敢怠慢,赶紧带着孟扶琅跪地行了大礼:“臣弟给皇兄请安。”

    奕衡忙伸手扶起他,嗔怪道:“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多礼,快起来。”

    奕洵就着奕衡的手起身,恭谨道:“如今皇兄登基,臣弟虽为亲弟但更是臣子,君臣之礼不可废。更何况如今当着皇祖母的面,棣更不能无礼了。”

    奕衡轻轻拍了拍奕洵的肩膀,转身看着东方懿的牌位,只道:“你说得对,若是皇祖母在天有灵,一定希望看见咱们兄友弟恭的样子。七弟,来,给皇祖母行礼吧。”

    “是,”奕洵朝前一步,稳稳地跪在了地上。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开始渐渐颤抖,“皇祖母……是皇孙不孝,这一年多来竟未曾回宫看望您,在您膝前尽孝。如今不肖子孙奔丧归来,望皇祖母慈爱有灵,宽宥庇护。”

    孟扶琅从张承手中接过三炷灰香呈给奕洵,奕洵起身接过,将香炷插进祭坛里,对着东方懿的牌位行了三个鞠躬大礼。

    片刻礼成,奕衡看着他道:“父皇在颖母妃的翊坤宫休憩,你快过去请安吧,今晚就不要回你的恭晟王府了,朕安排你住在宫里,咱们兄弟俩好好叙叙旧。”

    奕洵轻轻颔首,拱手道:“是,臣弟遵旨。”

    奕洵转身带着孟扶琅离去,奕衡则携张承来到了瑞安殿。此时殿中只有嬴珏和周毓蕊两人,毓蕊坐在榻边低眉抄着《往生咒》,嬴珏坐在她身侧,将她抄好的文字整理成册,两人彼此配合,烛火的柔光轻轻洒在她们身上,映着满殿的书香,仿佛一幅宋初的写意画卷。

    奕衡轻手轻脚地靠近她们,带过的一阵清风跳动了桌案上的烛苗,毓蕊不禁抬起头来,一时哑然唤道:“陛下……”

    嬴珏闻声抬眸,嫣然一笑道:“惠郎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呢?”她轻巧地起身迎了上去,奕衡刮了刮她的鼻子,道:“见你们如此专注和恭谨,朕不忍心打扰。”

    毓蕊赶紧放下手中的笔墨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奕衡的眼神都在嬴珏身上,只对她轻轻抬了抬手,道:“贞贵姬免礼。”

    毓蕊依言起身,主动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她自然而然地拿起嬴珏整理成册的手稿,朝奕衡屈膝低眉:“启禀陛下,今晚祭祀用的佛经臣妾已经抄好了,这就把它拿到主殿给德妃娘娘过目。”

    奕衡知她欲走也不愿过多挽留,便微微一笑,点头应允了。

    嬴珏看着毓蕊离去的纤弱背影,心底蓦然酸疼起来。直到她转过幔帐再也看不见,嬴珏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奕衡,略微惋惜道:“jiejie这么谦逊,都不肯让惠郎看看她的字有多美呢。”

    “嗯?”奕衡听了也有些好奇,不禁微微一笑,“能让你夸赞的字,想必也不会太差。”

    “岂止是不差,简直让蓁蓁都拜服不已,”嬴珏低眉浅笑,抬头的动作如水柔和,“德妃娘娘在傍晚的时候吩咐蓁蓁将《往生咒》抄录十遍,以供今晚祭祀所用。蓁蓁想着,既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必然不能错漏一个字,而且这字迹得工工整整的才是,于是蓁蓁就请来jiejie帮忙了,”嬴珏见奕衡微笑着认真聆听的模样,眼神不由娇俏起来,“jiejie不曾承宠的这些年,倒是时常陪着蓁蓁练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想到长此以往,功夫竟比蓁蓁的好上了万倍。”

    奕衡心底微一沉吟,转瞬便朝嬴珏笑道:“瞧你说的,倒像是在怪朕冷落贞贵姬了。既然你这么推崇她的笔迹,那么从今日起至头七,所有祭祀用的佛经都由贞贵姬抄录吧。她身子孱弱不能久跪,也不能守夜,抄这个既可以尽孝又不至于太过辛劳。张承,即刻着人告知德妃。”

    张承应声退下了。嬴珏低眉掩过眸底浅漾的喜色,朝奕衡微微福身道:“那蓁蓁就替jiejie谢过惠郎美意了。”

    奕衡的唇波泛泛一弯,道:“蓁蓁,七弟从献陵回来了。”

    嬴珏的画黛轻轻一折,片刻即舒展开来,抬眸笑道:“恭晟王爷回来了?”

    奕衡伸手抚着她柔顺的发丝,笑道:“没错,他为皇祖母奔丧归来,已经在慈安殿行过祭拜礼了。朕让他去翊坤宫给父皇请安,今晚准备将他留在宫里。”

    嬴珏抬袖抵住饱满的下颌,思索着道:“留在宫里?不知惠郎打算安排王爷住哪儿?”

    奕衡笑道:“自然是在建章宫与朕同住了,有什么不妥么?”

    嬴珏将头轻轻靠在奕衡肩上,瀑发蜿蜒,芬芳若兰:“若从情理上说,自然没什么不妥。王爷是惠郎的亲弟弟,兄弟同住,情深义厚,本就是极好的。可若从礼法上说,便是不妥了。建章宫自古以来都是皇帝独居的住所,妃嫔侍寝是一回事,王爷和惠郎同住则是另外一回事。一山难容二虎,指不定将来会有言官因为此事弹劾王爷不尊礼法,到时候惠郎再出面解释初衷,只怕也会被天下人理解为包庇王爷。想想看,若是一国之君都能藐视礼法,那天下还有何规矩可言呢?”

    橙红的光芒在奕衡脸上跳跃,映衬出他的神色也变得分外柔和:“你这么一说,是朕疏忽了,只想着许久没见这个亲弟弟,舍不得他再离朕远一点。那依你之见,朕该让七弟住哪儿呢?”

    嬴珏莞尔一笑,道:“蓁蓁记得怡宁宫后面的紫竹林中有一间思竹殿,那儿清幽静谧,既远离了众多妃嫔,可以避讳男女之嫌;又不至于离怡宁宫太远,王爷白天来守孝时,还能免去不少奔波劳苦。想来王爷也不会拒绝。”

    奕衡用手搂住嬴珏的肩膀,道:“还是你思虑周详,那朕就听你的,让张承着人去办了。”

    奕洵请安用膳之后,奕衡便在建章宫养心殿单独召见了他。说是召见,其是就是兄弟俩对坐着下棋取乐。

    奕洵在奕衡的黑子前轻轻落了一子,道:“皇兄,臣弟这次从献陵回来,一则是奔丧,二则是借此机会,想跟皇兄当面聊聊魏琮的事。”

    烛火突然跳了跳,奕衡的眉波却不动,只淡淡笑道:“朕刚想问你此事,说吧。”

    奕洵见奕衡再度落下一子,并且慢慢地把自己的白棋逼入他的包围圈,不禁低眉一笑,顺势走了下去:“接到皇兄密信那天,臣弟当晚就去了魏琮的幽篁居,皇兄猜猜,魏琮给臣弟的回复是什么?”

    奕衡捻起一枚黑玉棋子在指尖慢慢摩挲着,道:“是什么?”

    奕洵见他久不落子,也伸手拿起一枚和田玉子,道:“他说时机未到,不如先沉浸于眼下‘梅妻鹤子’的悠闲生活。”

    “时机未到?”奕衡“啪”地一声干净利落地放下一颗棋子,笑了笑,“看来恩师的言下之意是怪朕没有给足他面子,非得朕亲自三顾茅庐,他才肯出山了。”

    奕洵也将手中的棋子放下,笑道:“臣弟曾对魏琮几番试探,发现他其实早有投奔皇兄的心意,几句话就将皇兄、隐息王和剿棘郡王的优劣分析得一针见血。他看得通透,就算真的在试探皇兄的诚意,想必皇兄也会给他一个反馈吧。”

    奕衡放眼整个棋局,终将视线落在了奕洵面前的白子上,展颜一笑:“反馈朕自然会给,只不过同样‘时机未到’。”

    奕衡拿起一枚黑子放在了那颗白子旁边,奕洵见黑棋已经杀入自己的大本营,也不慌不忙,只顺着局势走下去,轻轻放了一颗棋子。他略微抬眸看着沉思的奕衡,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请皇兄恕臣弟多嘴,魏琮虽为三朝帝师,但更是隐息王的幕僚,难道皇兄不怕他将来为旧主复仇?齐地的那一场暗杀,可是他为隐息王谋划的。”

    奕衡抬眸迎上奕洵的目光,微微一笑:“如果是你,你怕么?”

    奕洵低眉捻起一颗棋子,笑得格外轻松:“臣弟无法和皇兄感同身受,但若是曾经的仇人在自己身边,臣弟自然怕养虎为患。”

    奕衡看着奕洵的表情,笑意更深:“七弟,前几天朕读了《史记齐太公世家第二》,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里面写了什么。”

    奕洵的眸光一转,即刻明白了奕衡的言下之意,顺势道:“皇兄还真把臣弟难住了,臣弟沉溺于山水画作,已多年未读史书典籍。不过说起齐桓公,臣弟倒是想起了一代名相管仲,若无管仲倾力帮扶,齐桓公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成为春秋五霸之首了。”

    奕衡低下头去,轻轻落了一枚黑子,笑道:“你说得没错,管仲在齐桓公称霸的过程中的确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不过有一点你忘了提及,管仲曾是齐桓公死敌公子纠的幕僚,鲍叔牙在齐桓公继位后推举他为相,齐桓公却只想报一箭之仇非要杀了他不可。若非鲍叔牙劝解,只怕管仲就要命丧黄泉了。”

    奕洵紧追着奕衡的那枚黑子,徐徐落下一枚白子,笑道:“如今的皇兄好比当时的齐桓公,魏琮则是管仲,不过皇兄比齐桓公更贤明。”

    奕衡微微抬眸看他,笑道:“此话怎讲?”

    奕洵眉目低垂,娓娓道来:“若非皇兄打心底里敬重魏琮,看重他的才华和智慧,只怕他也早就命丧黄泉了。至少臣弟还未曾听说朝中有谁要举荐魏琮为相,这么一想,自然就是皇兄本人的意思了。”

    奕衡朗声一笑,看似随意地放下一枚棋子,道:“七弟,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点即透,分析得头头是道。没错,这的确是朕本人的意思,人人都在看朕会如何处置魏琮,只怕都以为他要死定了。”

    奕洵也紧接着放下一枚棋子,道:“可是皇兄的大度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一箭之仇如何报?不如让他回朝为皇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造福我大宁的百姓。臣弟妄自揣度,若有错漏,还请皇兄见谅。”

    奕衡看了看眼前的局势,再度落下一枚棋子,微微笑道:“一点儿也没错,咱们果然是兄弟连心。”

    奕洵落下最后一子,略微懊丧地笑了笑:“皇兄还说臣弟与你连心呢,瞧,臣弟又输了。”

    两人抬眸相视一笑,奕衡道:“你啊,别以为朕看不出来你在顺着朕的意思走,这次输了不算,下次再来。”

    奕洵轻轻摇头笑了笑,道:“臣弟以为在棋盘上略施小计就能瞒天过海,看来一切都在皇兄的掌握之中,下次臣弟可不敢了。”

    奕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时候不早了,朕已经命人在怡宁宫后的紫竹林为你收拾了住所,你下去歇着吧。”

    奕洵起身带着孟扶琅朝奕衡行了跪安大礼,道:“臣弟多谢皇兄照料,这便告辞了。”

    奕衡点了点头,目送着奕洵离开。他忽然转眼看着棋盘,微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