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钩碎斗鸿门宴(2)
颖贵妃的镀金孔雀轿撵稳稳地行在鹅卵石铺平的小径上。香风缱绻流过,四角悬挂的宫制铜铃叮咚作响,霎为悦耳。她靠着半旧的织花软垫闭目养神,一只细腻的玉手搭在膝上,随着音符来回敲打节拍。 “咚——咚——咚——” 摘星楼的鸣钟撞了三响,如此隆重的礼节,预示着宫中某位夫人即将晋封主位娘娘。 颖贵妃的指尖乍然顿住。她屏息凝神,脑海中神思一转,果然听见远方传来御前总管陈德新尖细又苍老的声音: “陛下口谕,晋史婕妤为贵嫔,赐号‘嘉’,于七月初八行册封礼。” 待那声音走远,侍奉在轿撵旁侧的瑞珠才开口道:“娘娘,史婕妤真的晋贵嫔了。” 秦云念听了,只轻笑一声:“迟早的事,没什么好诧异的。” 瑞珠叹了一声:“可这离她封婕妤也不过三月有余啊,况且她还没有子嗣,这么快晋封了,嘉贵嫔还真有能耐。” 秦云念媚然一笑,唇弧弯得恰到好处:“没有子嗣不要紧,性情酷似先皇后再加上绝色的容颜,就足够了。” 瑞珠笑了笑,道:“这样的女子,难怪陛下喜欢,太子殿下也喜欢。” 秦云念垂眸看了瑞珠一眼,道:“若他们都不喜欢,那本宫的计划怎能顺利进行呢?” 瑞珠只笑着,轻声道:“娘娘说得是。” 秦云念伸手抚了抚鬓角,将发髻抹得纹丝不乱:“走吧,金銮殿内还有一场好戏等着咱们呢。” “是。”瑞珠深谙秦云念所指,即刻命众人加快了步伐,又快又稳地往金銮殿赶去。 “贵妃娘娘到——” 此刻金銮殿中已经聚集了泰半妃嫔,她们听闻贵妃鸾驾将至,不由赶紧起身相迎。 “贵妃娘娘长乐未央——” 秦云念迈着轻缓的步伐走入殿中,脸上矜着端庄的笑意,道:“免礼,一家子姐妹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众人依言落座。容华魏婵媛见颖贵妃身边只跟着瑞珠,奇道:“咦?怎么今日不见贵妃娘娘身边的珮璇姑姑?” 秦云念缓缓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似无意道:“本宫让珮璇半道折回邀月台了,特意为嘉贵嫔准备一份晋封贺礼。” 安吟茹抽出身侧的水绫绢子压了压鼻翼的粉,轻轻一笑,道:“贵妃娘娘想得可真周到啊,您巴巴地准备了贺礼,让嫔妾等如何自处。” 慧妃唐沅芝瞥了安吟茹一眼,道:“贵妃娘娘代掌凤印,位份又最尊贵,娘娘送嘉贵嫔贺礼,就是代表六宫姐妹送礼,怎么安妃meimei觉得有何不妥吗?” 安吟茹和唐沅芝同为姜渊潜邸(1)的妃嫔,如今二人又同在正二品妃位之上,安吟茹虽然没有封号,却深受姜渊宠爱,常常以妃位之首自居;而唐沅芝虽有“慧”字封号,实则失宠已久,今日唐沅芝当着众妃的面反驳安吟茹的挑衅,让安吟茹面子大臊。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侧的唐沅芝,正要反唇相讥,秦云念看在眼里,哪肯给她机会反驳的机会,先开口道:“陛下今日的口谕虽然算不上正式旨意,但咱们都知道天子一言九鼎,下旨晋封史婕妤为嘉贵嫔是迟早的事。若不在今日贺一贺,难免会有不敬陛下旨意之嫌。而若人人都在今日恭贺,只怕陛下也会心疼嘉贵嫔忙于应酬了。所以本宫姑且代表六宫姐妹先行恭贺之礼,等嘉贵嫔行完册封礼后,自然就由你们亲自恭贺了。” “颖贵妃思虑周祥,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姜渊的声音自殿外响起,众人一下子提起了万分精神,纷纷起身唱礼道:“陛下万福金安!” 话音刚落,姜渊便从外殿转了进来。他身着玄色金丝绣五爪龙纹便袍,腰间扣着和田玉绶带,尽管四十出头,看起来依然精神饱满。他身侧则伴着刚刚晋封的嘉贵嫔史之湄。她绾着极其华丽的麋鹿髻,两对金丝玛瑙攒珠钗别在发髻之上,宛如麋鹿优雅圆润的鹿角。她扶着姜渊一步一步走到主位之上,一身樱紫色手绣钩花双面蝶齐胸襦裙,配合着窈窕的身姿,在暧昧的灯光下有轻云流雾般朦胧的姿态。 “都免礼,坐吧。” 得了姜渊的吩咐,众人才敢放心地坐下。史之湄却迟迟不坐下,她转眼朝秦云念投去温柔的目光,眼中满溢着欣喜与感激,矮身行礼道:“嫔妾参见贵妃娘娘,方才娘娘的那番话让臣妾很是动容,先在此谢贵妃娘娘抬爱。” 史之湄的座位在姜渊身侧第一个,而秦云念的座位则在大殿右侧第一个,两人隔着四道台阶,史之湄站在台阶之上朝她行礼,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讽刺。 秦云念娥黛轻蹙,须臾又嫣然笑开:“嘉贵嫔客气了,你晋封是宫中一大喜事,理应如此。待会儿贺礼送到,还望贵嫔笑纳。” 史之湄娇柔一笑:“娘娘折煞嫔妾了,陛下常在嫔妾面前称赞娘娘眼光独到,想必娘娘挑的贺礼也是非同寻常的,嫔妾不胜荣幸。” 贵仪戚蓓娇媚眼一睐,笑道:“难怪嘉贵嫔娘娘如此受宠,一句话既奉承了陛下,又给足了贵妃娘娘面子,还夸了自己,妾真真是拜服不已。” 史之湄默然不语,只柔柔笑着,姜渊脸上已有了不霁的神情。魏婵媛见状掩唇一笑,道:“陛下,今日司膳司准备午膳时,可是不小心打翻了醋坛子?怎么妾闻着殿中酸酸的呢?” 安吟茹有些悻悻地瞥了戚蓓娇一眼,道:“魏容华这鼻子真灵,本宫看,戚贵仪面前的午膳醋最多。” 戚蓓娇这才反应过来,即刻“扑通”一声跪下,诚惶诚恐道:“妾一时糊涂,冒犯了嘉贵嫔娘娘,还望陛下和嘉贵嫔娘娘恕罪。” 姜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戚蓓娇,冷冷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日家宴,朕看在皇室宗亲和六宫妃嫔的面子上姑且放你一马,可你要记着,绝无下次,否则就不如今日这么轻松了。” 戚蓓娇如蒙大赦,赶紧叩首千恩万谢道:“是,妾记着了,谢陛下隆恩。” 姜渊不再搭理戚蓓娇,只拉着史之湄的手柔声哄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陈德新见状迎上前道:“陛下,各位王公大臣进献的诗词已经送入宫里了,奴才请您的旨意,不知何时传来?” 姜渊在余朝时被余文帝封为唐国侯,工笔文墨有皇室的熏陶,不输历代迁客sao人。今日七夕,大宴皇室宗亲和六宫妃嫔的同时,免不了附庸风雅,圣旨一放,命文武百官进献诗作供众人鉴赏。 他脸上展露了难得一见的悦色,道:“自然是即刻传来。” 唐沅芝望了一眼史之湄身侧空空的位置,犹豫着道:“陛下……臻嫔似乎还没到呢。” 按照礼法,家宴必须等众人到齐了才能开始,姜渊此刻吩咐鉴赏诗词,则是将臻嫔陈婉儿晾在了一旁。安吟茹妖妖迢迢地转了转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慧妃jiejie又不是不知道,臻嫔贪睡贪玩,指不定这会儿子还睡着呢。” 臻嫔尚在豆蔻年华,恩宠却仅仅次于嘉贵嫔史之湄。年少得宠本就引众人侧目,安吟茹一句话再次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史之湄扫了一眼众人诧异又妒忌的神情,只轻轻摇着手中的蚕绢苏绣和田玉柄团扇,远山眉微低,清浅笑道:“陛下,臻嫔meimei素来不爱诗词歌赋,此刻不来也无妨。您若是担心,不妨臣妾派丹茵去臻嫔meimei的淳芳居看看吧。” 姜渊轻轻颔首,道:“也行,你与她最是亲厚,你的人过去她也放心些。陈德新,还是按朕刚才的吩咐,把诗词传上来。” “是,奴才遵旨!” 一场可能的争宠风波就这样被史之湄三言两语平息了,丹茵在史之湄的吩咐下退了出去,殿中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其乐融融。 昭媛王葛巾笑道:“都闻陛下的臣子各个学富五车,今日臣妾可算能开开眼界了。” 姜渊笑得分外爽朗,眼神匿着一分骄傲:“不仅如此,朕也要他们开开眼界,一展我大宁后宫文采。今日但凡写词作诗者,朕都重重有赏。” 秦云念随声附和道:“陛下真真是好雅兴,臣妾一早听闻六宫姐妹中有不少精通诗词歌赋之人,今日正是她们展示才华的好契机。您恩泽六宫,臣妾敬服不已。” 姜渊听罢眉开眼笑,转首痴痴望着身侧的史之湄,而之湄则羞怯地用团扇半掩娇面,嗔痴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他轻抚着史之湄柔滑的双手,声音温柔得如一汪泉水:“这也多亏了之湄提醒,让朕想起了慕鸿生前的夙愿。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朕以为像慕鸿那样德才兼备之人才是尤物。” 秦云念忍着心底的酸涩,笑得愉悦又羞讪:“陛下所言极是,先皇后才貌双全,又重贤德品性,实乃六宫懿范,臣妾等只求兢兢业业以望其项背。” 姜渊放开了之湄的手,不咸不淡地瞥了云念一眼,道:“颖贵妃过谦了,你们虽不及慕鸿,但朕也明白你们的用心。” “华尚宫。” 他又吩咐一声,一直站在龙座台阶下方的华翊煊向前迈了几步,矮身道:“微臣在。” 姜渊道:“你是母后身边的人,也是朕的尚宫,今日就由你替朕摘录六宫诗词,家宴结束之后呈给母后阅览,再誊抄一份送往献陵,为晋王殿下祭祀之用。” 华翊煊深深垂首,道:“是,微臣遵旨。” 片刻功夫,陈德新便引着十二名女史款款入殿。 “启禀陛下,各位大人的诗词都在这儿了。” 姜渊微微一笑,示意华翊煊道:“你念给朕听听。” “微臣遵旨,”华翊煊从女史手中的鸡翅木雕花托盘上拿起第一首诗,缓缓念道,“殿阁大学士薛明涛薛大人所献,‘梦入长安道,萋萋尽春草。觉来春已去,一片池塘好’。” 话音刚落,史之湄只觉唇齿留香,大赞道:“好一句‘梦入长安道,萋萋尽春草’!长安是大宁都城,长安道上春草繁茂正如我大宁欣欣向荣,薛大人真是好文采。” 安吟茹在鼻子里轻嗤一声,道:“依本宫看,是嘉贵嫔好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知这‘觉来春已去’作何解释?难道不是诅咒我大宁的大逆不道之语么?” 史之湄笑意不减,娓娓道来:“安妃娘娘息怒,娘娘莫不闻‘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花开荼靡,春尽夏来,万物更为繁盛,后句‘一片池塘好’正应了此情此景。” 姜渊抚着胡须笑道:“安妃,你听明白了?” 安吟茹自讨没趣,又羞又臊,只得示弱:“臣妾明白了。” 魏婵媛眼中精光一转,起身行礼道:“陛下,妾想和诗一首回赠薛大人,不知可好?” “当然好!你的伯父是三朝帝师,魏氏一族无论男女皆习诗书史籍,朕也想见识见识你的文采,”姜渊有些喜出望外,忙吩咐着,“来人,给魏容华备上笔墨纸砚。” 魏婵媛再次福身:“妾谢陛下隆恩。”她略微思量,提笔一蹴而就。侍女殷容将写好的诗作呈给华翊煊,魏婵媛笑道:“劳烦华尚宫念给陛下,以闻圣听。” 华翊煊从殷容手中恭谨地接过,款款道:“是。魏夫人所作五言绝句。‘雨在时时黑,春归处处青。山深失小寺,湖尽得孤亭’。” 王昭媛摇了摇团扇,赞道:“旁的本宫体悟不来,但最后两句和陆放翁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魏婵媛低眉一笑:“昭媛娘娘所言极是,妾的后两句确实借鉴了前人意境。” 慧妃笑道:“那不知魏容华的前两句又指什么呢?” 魏婵媛神色恭谨:“回慧妃娘娘的话,妾诗中前两句写山中景色,云雨笼罩,时明时暗,乍雨乍停,春归于山野,草润于雨露。” 史之湄将团扇搭在胸口,偏头娇嗔一笑:“陛下您瞧,魏meimei与薛大人的两首诗虽然主旨相同,但魏meimei这四句各写天气、季候、山容、湖景,一句一景,给人以云出岫壑,变幻多姿的感受。相较于薛大人的虚实相生更为灵巧,您觉得呢?” 姜渊笑得畅快:“哈哈,之湄说到朕心底去了。魏容华的诗大气磅礴也不失闺中女儿的灵气,着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他看了一眼华翊煊,吩咐道:“华尚宫,即刻抄了着人送出宫去赏给薛明涛。” “微臣遵旨。” 姜渊的眼风落在魏婵媛身上,颇有赞许的意味:“魏容华,你果然不失魏氏一族的家风。今日得了诗作头彩,朕就晋你为婕妤吧,和嘉贵嫔同一天行册封礼。” 此言一出,金銮殿内即刻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唬得不轻。还是颖贵妃最先反应过来,她看着同样发愣的魏婵媛,笑道:“魏婕妤这是高兴傻了?还不赶紧谢恩。” 魏婵媛如梦初醒,笑着朝姜渊福了福身,声音仍是微微发颤的:“妾……妾谢陛下隆恩!” 姜渊看着魏婵媛,微微一笑:“晋为婕妤之后要多多教导咱们的鸿儿,等他长大了就是朕最为博学多才的儿子。” 魏婵媛眉目低垂,十分温顺:“是,妾遵旨。” 秦云念“唉”地叹了口气,仿佛颇为无奈:“陛下您瞧,臣妾今日的贺礼备少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魏婵媛着意看了一眼史之湄,笑得矜持又端庄:“谢贵妃娘娘美意,今日本就是嘉贵嫔娘娘的头彩,妾不过沾了贵嫔娘娘的光,有无贺礼并不要紧。” 史之湄知晓魏婵媛话里有话,看着她莞尔一笑,浅浅的梨涡盛满了醉人的风姿:“魏meimei何必自谦,但凡出彩的姐妹都是今日的主角,何来是本宫头彩一说。” 姜渊不理会她二人言语间的你来我往,只看着秦云念道:“这有何难?陈德新,去库房取一对缠丝东珠金钗,就当朕赏给魏婕妤的晋封贺礼。” 魏婵媛有些意外,忙起身道:“妾谢陛下隆恩。” 丹茵从龙座后面绕到史之湄身旁,附在她耳畔轻声说着。史之湄听完轻柔地笑了,起身朝姜渊福了福,道:“陛下,臻嫔meimei是真的贪睡了,臣妾去淳芳居瞧瞧她,待会儿带她一起过来。” 姜渊有些不舍地望了望她,道:“也好,你快去快回。” 史之湄再次福身:“是,那臣妾告辞了。” 出了金銮殿,史之湄带着丹茵往靠近锦荣门的凝晖亭走去。她的脚底仿佛驭着一阵疾风,走得极其轻快。 “玉郎那边怎么样了?” 丹茵一边紧紧跟上,一边道:“回娘娘,太子殿下和齐王殿下的队伍已经打入锦荣门了,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吴将军亲自给奴婢传的口信。” 史之湄放慢了步伐,深深呼出一口气,右手不由拽紧了胸前的玉佩,叹道:“谢天谢地,筹备这么久,玉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丹茵有些担忧:“娘娘,那臻嫔怎么办?” 史之湄收敛了笑意,眸光淡淡地划过丹茵略显慌张的面颊,道:“是她自己贪杯,就不怪本宫心狠手辣了。能不能熬过来,就看她自己命大与否。”
丹茵眉心一跳,转瞬笑道:“是。娘娘快去吧,太子殿下在凝晖亭等您,奴婢往那边和吴将军会晤了。” 史之湄臻首一点,笑道:“去吧,咱们一会儿再见。” 史之湄走到凝晖亭时这儿空无一人,她机警地望了望四周,见并无异样才放心地临水落座。亭外树梢敷云凝霞的合欢花在湛蓝天光下随风摇曳,偶然一朵悠悠落在她肩上,史之湄侧首轻轻一吹,薄如羽翼的花朵便随着流水辗转逝去了。 “娘娘,太子殿下的消息,选在明日动手。” “娘娘,太子殿下接到了陛下的旨意。” “娘娘,太子殿下即将打入金銮殿,预备从凝晖亭接走娘娘。” “娘娘,禁军已埋伏就位准备伏击秦王。” 她望着那朵悠然漂远的合欢花,想起从丹茵口中知道的一切,婉转笑了。这场政变里,她只负责为他拖住姜渊,迷惑姜渊,让姜渊因为她的枕头风而丧失理智。她为他做到了大半,今日只差他兑现那一句“待我登临帝位,就和你长相厮守”的诺言。 奕衡独自一人缓缓走进凝晖亭中,他望着史之湄纤瘦的背影竟有些出神——她实在是太美了,那一身曳地长裙映衬出她格外柔弱的风姿,让人心生怜惜。 奕衡摇了摇头,故意加重了脚步。史之湄听见动静不由惊喜回头,切切唤道:“玉郎!” 微风扬起她及腰的长发,眉目间的淡然出尘的喜悦一闪而过。奕衡心中一动,难怪父皇与大哥都为她倾倒,“所谓伊人,在水之湄”(2)大抵便是如此吧。 他恭谨地朝她行了礼,声色分外温沉:“儿臣参见嘉母妃,母妃长乐未央。” 史之湄的身子陡然一震,鬓边垂下的墨翠的流苏猛烈晃动,折射出暗夜幽火般诡谲的光芒:“怎么是你?!” 奕衡微扬唇角,语气十分戏谑:“为何不能是儿臣?难道嘉母妃心底只有大哥,没有儿臣?” 史之湄的双颊顿时泛起阵阵霞光,一双清水眼气得微圆:“油嘴滑舌!本宫只问你,太子呢?” “大哥?”奕衡愣了须臾,随即朗声笑道,“看来母妃对大哥还真是朝思暮想啊。若父皇知晓他的枕边人和自己的嫡长子有私情,还不知会做何感想呢。” 史之湄纤柔的远山黛微微蹙拢:“你大可不必顾左右而言其他,本宫只想知道太子在哪儿。” 奕衡扬眉一笑,带着些许狡黠:“好吧,既然母妃如此执着,那儿臣就不再瞒着你了。不过母妃可别惊得花容失色,这样儿臣不好跟大哥交代啊。” 史之湄冷冷道:“少卖关子,说。” 奕衡缓缓走到她身侧,轻声道:“母妃和大哥四弟谋划的事情失败了。” 史之湄心底猛然一惊,随即“哐啷”一声,手中的金丝玉柄团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说什么?!玉郎他……不可能,不可能!”她蹒跚地朝前几步,长风扬起她的罩衫,露出一弯罗兰紫的裙角,更衬得她宛如被秋霜欺凌的玉兰,哀婉柔弱。她拼命地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凄声质问道:“一定是你在骗本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宫不见他绝不相信!” 奕衡邪魅一笑:“母妃何苦如此执着,若胜的是大哥,您现在还有机会见到儿臣么?” “不!不!玉郎方才还通过丹茵传信,一定是你趁机挑拨离间,”史之湄的声音已不觉扬高,凄厉的音色听来分外灼人,“来人!” 埋伏在四周的秦王禁军纷纷涌入亭中,另一部分则将整个凝晖亭重重包围。 奕衡看着史之湄诧异的神情,笑道:“母妃要做什么?不知道这点人手够不够母妃差遣啊?” 奕衡的声音适时在之湄耳畔响起,如同一声闷雷轰然炸响,震动迫使她浑身止不住颤抖:“怎么回事?丹茵告诉本宫,这儿埋伏的军队都是太子的啊……难道……难道他真的败了?” 奕衡的神色分外谦和:“母妃以为呢?” 之湄的眼底藏着深深的恐惧,颤声道:“他在哪儿?在哪儿?!” 奕衡澹澹地瞧了之湄一眼,似笑非笑:“大哥身中剧毒,死在了锦荣门外,不过母妃别急,儿臣一会儿就送您和他团聚。” 奕衡渐渐贴近了之湄的身子,之湄拼命地用舌尖抵住牙齿的颤抖,挣扎往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奕衡勾唇一笑:“做什么?儿臣仰慕母妃以久,不知可否一亲芳泽?” 史之湄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奕衡,勃然大怒:“你放肆!即便本宫死了,也容不得你半点玷污!” “母妃多虑了,儿臣杀了大哥又玷污了他和父皇的女人,岂非太不厚道了?儿臣不过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奕衡看着史之湄绝美的秀脸,声音骤然变得阴毒又蛊惑,“那个丹茵是颖母妃的人。” 奕衡的话如一壶将化未化的千年寒冰,劈头盖脸地朝之湄灌去,那透骨的寒意迅疾从她的脑海蔓延到四肢骨骸之中,冻得她失去意识。她本能地大喊:“你说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母妃还不信?”奕衡笑了笑,“要不要亲口问问她为什么出卖您?” 之湄大声喝道:“告诉本宫,那个贱婢在哪儿?!” 奕衡挡在之湄身前,饱含深意一笑:“母妃别急,儿臣这就告诉您。”他勐地将手中长剑用力抽出,明晃晃的剑刃反射着亭外雪白天光,似冬日雪后的寒影。之湄明净的双眼被刀光一晃,吓得本能地朝后退去,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奕衡的面色一沉,眼中闪过决然的幽光,音调也如抹了霜般冰冷:“儿臣不是说了么?告诉母妃丹茵在哪儿呀。” “唰——”奕衡的剑法如出一辙,蛇一般飞速地卷向之湄的喉咙。她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西风惊动的火苗,是将熄之前的惊跳。殷红的伤花霎时从她的脖颈一串一串怒放而下,直到她的锁骨,抹胸。她顺势倒了下去,堇色裙裾散如枝头轻薄如雾的合欢,长发搭在瘦弱的肩上垂顺成柔美的弧度,美到不可方物。 “三殿下。” 奕衡插剑入鞘,回过头来笑道:“珮璇姑姑来了。” 珮璇走入亭中,矮身行礼如仪:“奴婢参见三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奕衡示意她免礼,问道:“丹茵如何了?” 珮璇淡淡扫一眼史之湄的尸身,神色似无澜古井,温沉沉回道:“和嘉贵嫔一样,做得干干净净。” 奕衡柔和了神色,眼风从珮璇身上一扫而过,道:“看来一切如母妃所料,丝毫不差。” 珮璇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殿下,东风已至,您放心地去赶赴家宴吧,这儿就交给奴婢了。” 奕衡点了点头,道:“好,母妃调教的人本王自然放心。” 他转身,看着天光照耀下金碧辉煌的金銮殿,随即大步离开了。 【1】潜邸:又称潜龙邸,特指非太子身份继位的皇帝登基之前的住所。 【2】出自《诗经蒹葭》,全诗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