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魂魄书在线阅读 - 第7章 飞花祭

第7章 飞花祭

    花杀

    是那样寒凉的秋,雨水淅沥,薄衣湿透,一丝一缕俱是冷落。便是在那萧瑟的天气里,他见到一袭碧衣的她。

    那是洗墨阁与快意楼的和解宴。明争暗斗七年之久,这两个江湖上最大的帮派终于握手言和,洛一方作为聆音苑苑主、和解首功之人坐在首席,两派之主携人分坐左右。快意楼是首堂主作陪,但洗墨阁之人,却令他几分疑惑。

    那是个冷漠的男子,自称洗墨七杀之花杀,龙玺。想起属下报说花杀为女子,他不由迟疑。龙玺看出,解释说因上任花杀离阁,自己已接任花杀之位。说罢龙玺轻弹酒杯相敬,他便端起酒来,快意楼首堂主也自陪饮。

    便是那一杯酒入喉,天旋地转,杯落人倾,苑外雨丝瞬间化了血色。他听见身侧之人的低呼,运内力压下喉间腥甜,却止不住溢出唇角的鲜血。便在血色蔓延时,一抹绿色,掩盖了天地间所有光华。

    待他清醒过来,龙玺与首堂主都已是冰冷的尸体。床边是昏迷前出现的碧衣女子,眉如画,眸似冰,眼角,尚有泪痕。

    左右说是她救了他,他无力地撑起身子道谢,被她冷冷打断。她视线低垂,轻声道:“我是花杀。”

    青丝

    “花杀?”想起龙玺说前任花杀已离阁,他不由脱口反问。花杀不望他,不言语,只自看着龙玺尸首,许久梦呓般轻声道:“如今龙玺身亡,快意楼首堂主也被杀,阁主令我清查此事。”

    此言一出,洛一方才想起已有两人丧命,急切中翻身跃起,却忘了自己气力不足,摔在床沿。大概是察觉到响动,花杀缓缓将视线移开,对上他的眼:“酒是快意楼送来的,内有奇毒,名唤青丝一夜,洛苑主可有线索?”

    她的目光如帘外的雨,冰冷,看不到尽头,让洛一方没来由地一悸。想起她说的话,他又紧紧皱起了眉头。

    青丝一夜为武林传说中的奇毒,极少现世。其毒性极烈,常人饮过便即身亡,即使体质适毒,也熬不过一夜。其解药也是极险,名唤白发三千,必须在中毒后立即服下。若服用稍晚,便会耗尽功力,一夜白头。

    他凝视着花杀的双眼,几分探询地缓缓道:“如何,你怀疑是快意楼下手?”

    “不。”花杀手指轻弹,也不见毒粉之影,左右之人便无声昏倒。洛一方只觉颈上一凉,被一把竹青色的匕首抵住,眼中立时寒意大作:“你想怎样?”

    花杀细细看着他,手轻探,止住他握向软剑的动作,漠然道:“我只是疑惑,酒是快意楼送上,若是他们下毒,首堂主怎会贸饮?而且青丝一夜如此剧毒,便有解药,也需在饮后一刹服下。为何洛苑主服毒后,居然安然无恙?为什么龙玺……会这样!”

    她的话本是淡然说的,到后来却一句紧似一句,连语音都漂浮起来。洛一方望进她盈了泪的眸,再望向龙玺的尸身,终于明白了。

    这样的怨,这样的情,是爱。

    她目光明明是望向龙玺,他却分明觉得心口紧起来。有人关心至此,再有何求?看着她强自忍泪收回匕首,他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他不愿唤她花杀,他应该唤她,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名字。

    可是她不曾回答,甚至不曾望他,只垂首拭了泪,默默离开。

    迷毒

    因酒是快意楼送来,不便介入,便由花杀与洛一方一同清查此事。洛一方看着快意楼带来的十几大坛酒,眉头微皱,正不知如何下手,却见花杀已将每一坛酒都斟了一杯。

    “花杀可有线索?”见她沉思不语,洛一方追问着,花杀却恍若不闻,只怔怔地看着酒杯。洛一方连问数声,不见回答,忍不住走到她身前,竟将她惊得一震。

    “……抱歉。”游移着避开他目光的探询,花杀开始品酒。观酒色,嗅酒味,最后竟不惧有毒,每杯都浅浅啜了一口。洛一方阻挡不及,失声道:“若有毒怎么办?”

    “我早已习惯毒性,无碍。”花杀抬眼看他焦急的表情,眸中闪过些许黯然,指着酒坛一一道来,“这一坛中也有青丝一夜,第三、七坛是断肠草,第五坛中两毒均有,其余九坛无毒。”

    她毫不在意的话语让洛一方微微震惊。洗墨七杀——琴棋书画诗酒花,在洗墨阅中各司一职,配合无间,硬生生为洗墨阁打下了江南领主的地位。花杀所司为毒物,更是江湖传言中几近传奇的人物,今日一见,才知果真名不虚传。

    但是这个结果……

    “不对,”他语气坚定地道,“这毒有蹊跷。”

    安静了许久,花杀才抬起眼来:“你……说什么?”

    洛一方指着酒坛肯定地道:“若毒是快意楼所下,首堂主就不应中毒而死。而且你觉得不奇怪吗?毒只需下一种便足够,为什么这里会有两种毒?”

    花杀紧紧盯着他,眼睛里渐渐有了神采:“查,除了快意楼,还有谁能碰到这些酒!”

    心语

    经过两日的探查,结果终于浮现,却让洛一方愈加无奈:因当时人手不足,快意楼、洗墨阁、聆音苑三方的人竟都碰过那些酒,这还从何查起?听闻洗墨阁主震怒下直指快意楼,和解之事转眼成空,他不由心中郁郁,摇首便去寻花杀。

    说来也是奇怪,花杀虽接手了彻查之令,却不见她如何动作,终日只将自己关在房中。偶尔出房,也只去验看龙玺的尸身而已。想到此处,洛一方不由苦笑:她是在验看,还是……只是回忆?

    然而无论如何,事情还要清查,他也不希望自己好容易促成的和解之事因此化为乌有。来到花杀住所,轻扣,门未关,房内空无一人。

    定是又去“见”龙玺了吧?洛一方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一丝苦意,默默地踱向灵堂,果见紧闭的门中,碧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他轻轻扣门,不见她回首,便推门而入。门“吱呀”一声响,却依然没有惊醒似在沉思的她。

    “花杀——”洛一方清咳一声,正想招呼,却见她手抚棺木不掀,只凄然道:“龙玺,为什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洛一方心觉不对,止了脚步,一时不知该走该留。只听她接着道:“我知你不甘心被我夺了花杀的位置,可我也只想为师门报仇。如今大仇得报,我约你退隐,你明明愿意,为何不肯答应,反而出任花杀?”

    原来他们之间竟有如此纠葛,难怪她对他如此牵挂。洛一方静静听着,竟对龙玺起了一丝怨心:能得如此情深的女子,复有何求?龙玺却拱手将她放弃!

    “你说不愿留在花杀一属,我请阁主调你离开。你说要试毒增加抗性,我夜夜为你护法。你说不要我离阁,我便一直司着毒物。可是……”

    她忽然哽咽了,半晌才幽幽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离开花属是做我的暗护,你增抗性是为我试毒,你不许我离阁是怕我竖敌太多,无法自保。我都知道……可你为什么不肯随我退隐?为什么要出任花杀,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洛一方凝神听着,忽然觉得蹊跷:“这样做”,只是单指他出任花杀,还是……和这次的下毒有关?

    思索间,花杀缓缓站了起来,他大惊,匆忙后退却撞到门上,发出“咔”的一声响。冷汗霎时涌了出来,他正准备对花杀辩解,却讶然发现她居然仍未回头。

    她只是轻柔地抚着龙玺棺木,声音幽幽漂浮着:“你的希望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等我。”

    清查

    那一日,洛一方终是没有言语,悄悄离开了灵堂,但花杀凄凉的背影却深深印在他心中。之后数次交会,他总凝视着她,看她碧衣的悠然,看她云淡风轻的笑颜,问话几次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他求的,是心无他人的花杀,而不是眼前刻意冷漠的她。

    只是每每回想起她最后的许诺,总有一丝不安浮上他的心头:据手下说,龙玺死前未曾留下一句话,那她认为他希望的事,究竟是什么?

    洛一方没有头绪,花杀这几日却忙碌起来。数次验尸,排查人手,出苑求证……甚至接连两三日不见踪影。回到聆音苑时,只觉她风尘仆仆,清瘦了几分,连那袭碧衣都似蒙了一层灰色。他有些心疼,却也知她是为何,只能无奈摇头。却听她冷冷道:“我查到抬酒人,他便死了。我查到交换青丝一夜之处,便失火了。我查到卖酒者,他便失踪了。”

    洛一方并不意外,回视着疲惫的她:“若有人下毒,这些自然要处理干净。”

    “所以,”花杀不知为何,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证据已无法找出,我们只能推测。不知洛苑主是否认同?”

    洛一方对毒杀之事依然不得要领,反问:“推测?你要如何推测?”

    花杀眸中闪过莫测的光:“明日快意楼、洗墨阁和各方门派齐聚聆音苑,我自会说明。”

    对错

    “各大门派齐聚聆音?”洛一方讶然,“我怎么不知道?”

    花杀挑衅般望着他:“我派人通知的。既然是我们两人清查,我自然有权利。”

    “你——”洛一方惊怒交集,转念便明白,花杀定是要公布对已不利之事,才会如此欺瞒。但他不解:她如此做目的为何,又要如何下手?

    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花杀冷冷笑道:“洛苑主,若非你一意促成和解,我也不至如此对你。”

    “和解何错?”不想她存的竟是这等心思,洛一方愈发愤怒,隐隐几分悲哀,“洗墨与快意连年征战,死伤无数,和解有什么错?”

    “和解大错!”花杀声音倏地尖锐起来,飘忽不定,“朝廷为什么几年不理江湖事?因为洗墨与快意相互制衡。如今两派和解,朝廷大军已经开拔,或招安,或血洗,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你自以为是地登高一呼,让武林群起响应,我们怎能不顺应,可后果呢?寻常人看不清,你洛苑主难道也不曾想过?”

    无音

    洛一方微怔,许久,有些艰险的绽开一丝笑意。

    “花杀,你看得如此清楚,倒让我有些惊讶。本不想将你牵涉进来,可惜我心虽如此……你却执意要与我为敌。”

    她本是定定看着他,听得此话,眸中神色也渐渐柔和起来,背转过身去,低声道:“可惜,这世上再不曾有人像他那般关心我。”

    “他”自然是指龙玺,洛一方望着那抹碧色,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怒火,沉声道:“我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可——”

    “你在说什么?”花杀淡淡的语声打断了他的话,蓦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开合的嘴唇,浮现出一丝落寞的笑意。

    他怔住,丝丝细节在脑中闪现:每一次她打断自己的话都是她低头时,每一次说到激动处她的声音都会怪异,每一次他来到她身后她都无法觉察,每一次自己说话时她都要紧盯自己……洛一方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顿时干涩起来:“你——”

    他说不下去,花杀却清清浅浅笑了,笑得盈了泪。

    “龙玺……只一日便发现我失聪了。”

    聆音苑中一片沉寂,只有她的声音飘忽着,轻轻柔柔逸入远方:“而且只有他会问我名字,而不是唤我花杀。”

    聆音

    翌日,各方江湖人士齐聚聆音苑,听花杀诉说此次毒杀始末。因这结果关系到武林的未来局面,各方各派均十分紧张。洛一方看着那袭碧衣立于堂中,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清明。

    花杀一开始便说明聆音苑与此次毒杀脱不开关系,引得众人大哗。之后她令人抬出快意楼首堂主之尸身,请武林中几位精通毒性的前辈当场验看。几人验过后都肯定地道:“此人在死前曾服下断肠草的解药。”

    众人再惊,花杀这才说出酒中本有两种毒药,由此可知断肠草便是快意楼所下。一时快意楼成千夫所指,待得喧哗声稍寂,花杀才又轻声道:“但杀死龙玺与首堂主的却是奇毒青丝一夜,此毒须在饮后刹那服下解药,方能安然解毒,否则至少会一夜白头。但……洛苑主却安然无恙。”

    她虽未明言,但众人都已明白青丝一夜应是聆音苑所下。本是和解人却做如此无耻之事,江湖群侠愈加愤怒,洛一方却恍如未闻,只坦然望着花杀的背影。

    他相信她。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花杀缓缓回过身来,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

    “不过据我医治洛苑主时所见,他的杯中解药是与毒药溶在一起的,此法极险,不应是故意。因此我推测,此事是聆音苑中人自行动手,洛苑主……并不知情。”

    她说罢,静静望着他,眼中尽是复杂情绪。终于,她浅浅一笑,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谢谢,抱歉。

    飞花祭

    又是一年寒冬过。洛一方负手站在苑中,看着春日枝头几朵小花,唇角微扬,又忆起了那个只留下浅碧色身影的女子。

    江湖事,瞬息万变。因下毒之事让和解再无可能,快意楼便与洗墨阁再度对敌,聆音苑也无法独善其身,借口快意楼曾对苑内下毒,与洗墨阁结成了同盟。数次合作中他也曾见过她,只是,他再也没有对她说过话。

    她身边那一缕灰色的影子,断绝了他所有希望。

    那是她的影卫,龙玺。

    青丝一夜,白发三千,以毒攻毒,互为解药。那一场毒杀,本就是他与洗墨阁议定的。

    聆音苑故意提出和解,让快意楼无法拒绝,安排了那一席酒宴。在龙玺敬酒时,手指轻弹,将白发三千撒至洛一方的酒杯上。他先饮青丝再服白发,便只会一时闭气,并无大碍。

    而龙玺为免人怀疑,却是先服白发三千,再饮青丝一夜为解。白发三千本是剧毒,常人若无青丝一夜相抗,入口便亡。但龙玺为做花杀影卫,抗毒本领极强,服后只需闭气七日。他因担心花杀,便向阁主自请代花杀赴宴,只是白发三千毒性太烈,他怕杀花反对而不曾知会她。毒发后,她伤心之下心神大乱,竟也不曾发觉。直到公开此事的前一夜,龙玺醒来,花杀才解开心结,促成两派联手。

    若非如此,以花杀心性,定会将下毒之名安到自己头上,一世为敌吧?洛一方回想着离别时的情形,寂然摇首。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回绝了他。他以唇语问她名字,她却只说了四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便了结了那七日的因果。

    他并未告诉她,他曾经很认真地问她名字,只是,她听不到。

    看清她清浅一笑的刹那,他就已经明白,在她心中,他终究是不够分量的。

    仰首望天,洛一方突然衣袖一拂,真气迸发。狂风拂过,苑中霎时飞花漫天,迷了他的眼,却无法扰乱那七日的记忆。

    七日飞花,一生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