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五十二章 荣辱颠倒
笫五十二章荣辱颠倒 置身于人事矛盾中心的人，喜怒哀乐最容易趋向两极。眼前的曾有为就是这样。最近一个星期里，这位年轻厂长本来完全处于精神奋亢状态，可是，到了周末下午，却一下子跌落到委屈悲凉的心境里去。 就在过去这个星期里，曾有为策划主持了本厂历史上第一次别开生面的新产品现场订货会。 整整三天，他忙忙碌碌精心cao持，细致地做着会议准备工作。给全市建筑单位和设计单位的邀请函和代表证早已打印分发；办公楼下的会议室面积太小，会场改设到不久前新辟的职工俱乐部大房间，排好长条桌、铺上台布、摆满荼杯，从各处收集来的折叠椅放置整齐，堂前正中大黑板前布置一张小讲台，中心会场布置得朴素大方；厂大门、办公楼、俱乐部、新产品车间和厂区要道墙壁上贴上欢迎标语；食堂大餐厅一角设置临时木板式隔墙，几张大圆桌铺成雅座，厨房里客餐酒菜采购齐全；从车间和化验室选来四位漂亮女工组成接待组，匆匆进行招待训练……。一切都部署停当，可是，当他想起顶要紧的产品性能介绍应当由新工艺创始人担负时，寻遍办公楼不见踪影，最后才从生产科科员小李口里得知刘忠才已回原班组上班的消息。他大吃一惊，不明个中缘由，只好直接打电话到制瓦车间办公室，得到的是出窑组组长这样的回答：“刘忠才上星期就回组里上班，什么原因没说一句，干了三天，又去医务室开了一星期病假条，现在在家病休啦。” 他闻言心头猛地一沉，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鉴于要务在身，一时无法顾及，急得搔头挠耳。幸亏局尤副总工程师按约亲自赴会，以技术专家的名望和具有严密科学性的讲座替他解了围。 星期四、五两天，会议如期举行。产品性能介绍、发放产品说明书、生产车间参观、成品库场看货、现场质量验证、技术交流座谈、供销双方洽谈订货……。形式的新颖和招待的周到，使几十位到会代表兴趣鸯然大感满意，会议取得良好效果。 值得回味的是，会议期间，曾有为出乎意料地遇上一桩有趣的妙事。 八年前在彭泽山乡插队下放时，那个曾经在水库工地上打头跟他挖渠竞赛的楞头青“穿山甲”，当兵复员回乡后竟跃身成为乡办建筑队的承包人，掌舵半年大显身手，居然雄心勃勃地拉着队伍打入市区，开始承接高层楼房施工。这次，接到请柬，亲自前来参加会议，并提前与昔日队友曾有为联络会面。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紧紧地握住这位不同凡晌的农民企业家的双手，两人在市区某餐馆交谈至深夜。出于朋友故交的感情，他透露了本厂第二号宿舍楼工程公开招标委建的讯息。楞头青“穿山甲”的队伍初进城市，正在四处奔波求业务，闻之大喜过望，双方心照不宣地耍了个默契内定的小动作。好个“穿山甲”，迅速开展业务活动，通过朋友引荐同市政工程局设计室接上头，落实了工程设计单位。在会议进入洽谈销售业务时，大多数单位代表因虑及用材传统和安全系数，对是否采用该粉煤灰砖产品于高层建筑砌墙一时举棋不定。曾有为按照预定部署，适时推出本厂宿舍楼工程公开招标通告，会场上群情沸腾。有十几家建筑单位代表面对垂手可得的业务趋之若鹜，但目睹其独特的招标条件又望而却步犹豫不决。正在大伙儿疑虑徘徊之时，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建筑队代表“穿山甲”大步上前首开投标记录，接着是著名的市政工程局设计室代表揭榜承担设计，一霎间举座哗然，引来好几个投标者群雄竞争。曾有为胸有成竹，经与基建项目负责人徐科长磋商，宣布两位捷足先登者中标，当场签署了委建合同，既为本厂新产品推广应用做了无声广告，又为农民朋友的建筑队打入市区提供了立足点。其后，便是产品销售变滞为畅，供销料林科长和下属业务科员的桌前门庭若市，不仅现场堆放的几十万块产品一销而空，就连调整计划追加的年内产量也签出了预售合同。 别开生面的现场订货会取得了理想效果和圆满成功。工艺改革后的粉煤灰砖新产品终于初步打开销售门路。曾有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升起了一种如前线带兵攻占敌据点般的欢欣感。 转眼到了周末。上午，曾有为忙于前两天会议的善后处理，待一应急务办妥之后，心情从紧张奋亢的状态回到松驰平静的境地，刘忠才的事情立刻占满心胸。 下午。啊，万万料想不到，这会是个令人沮丧的下午！ 他走进书记办公室，汤炳权以少有的亲热姿态和神秘的笑容迎接了他。 “小曾，真看你不出，还有出奇兵创奇迹的本事，现场订货会效果真不错嘛！” “谈不上创奇迹，不过是从市场上学了点王婆卖瓜的门道。可咱们靠的不是自卖自夸，而是硬碰硬的科学性招标。” “是呀，我的舆论宣传同你的业务活动双管齐下，咱们这家工厂名声可以叫响喽！” “粉煤灰砖生产八年，落后徘徊的老大难局面初步扭转，是给国家投资还旧账，真要叫响名声，还有很艰难的路要继续走啊。” “那是当然喽。” 对已经做成的事情津津乐道，显然不是年轻厂长的性格嗜好。他眉峰一挑，打直询问刘忠才回班组上班的蹊跷事。 “刘忠才回班组出窑的事，你接头吗？” “知道。” “是谁决定的？” “据我所知，谁也没做过决定，是他自作主张回班组的。这个人真奇怪！” “那是什么道理？咱们好不容易把他请到厂部来工作，他会随随便便吃回头草？总有什么原因吧？” “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工作安排的事，他找过我。” “他怎么说？” “他说，工艺改革搞成了，历史使命完成了，没事坐不住办公室。我让他自已作主，在生产科暂时坐下去或者先回原班组干干都可以，叫他等待厂党委研究。” “哎呀，老汤，这就是你的失策了。你不能先让他在生产科做做技术工作吗？” “一样的意图，两种说法而已。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了解刘忠才的性格脾气，他自尊心特别强，吃过好几回苦头，你说话如此模棱两可，他还有不回班组的吗？咱们不能把人家当成皮球，用得着一捧，用不着一丢！” “小曾，你这话太过分了吧！我什么时候把人当皮球耍啦？当时，把刘忠才调上来，是让他搞工艺改革，担任什么职务没有定过嘛！” “担任什么职务是没定过，可提拔重用人才是咱们定下的政策。刘忠才是个难得的人才，难道你不承认？” “刘忠才是个人才，这我承认，新产品工艺改革就是他设计的嘛。这个人才究竟怎么用，得由厂党委讨论研究，谁也不能自作主张！” “要讨论研究，这不错。但是，作为企业领导者，要紧的是对待人才的态度，要尊重、要信任、要理解、要体谅，这是问题的关键呀！” “年轻人，别大言不惭了！你以为，只有你这个当厂长的尊重人才，我这个当书记的就不尊重人才啦？告诉你吧，刘忠才此人我也主张重用的！” 无意之中，对话的内容触及到各自心目中思想观念的基石。鬼使人差，又是一阵针尖对麦芒；两强相遇，又是一场舌锋交战。 前番工艺改革受阻时汤某人强有力的告诫和警束言犹在耳，他曾有为并未遗忘，自身也不乏修养，不是不懂得谨言慎行；然而，刘忠才的去留事关企业改革成败大计，面对隐隐出现的历史悲剧重演之势，什么修养和忍让都阻不住男子汉的急公好义。年轻的厂长，举起了唇枪舌剑。 工艺改革的胜利成果和现场订货会的奇功异效就摆在眼前，权力对手的雄才大略历历在目，汤炳权并非精神麻木之人，胸腑中有心智有谋略，仇视和轻蔑不是待人的处世之道；然而，此时之他，手里握有一张彻底击垮对手的官场胜券，面对炫耀名望的大好时机，什么和睦和宽厚也抑不住权术家的自高自负，年长的书记发出了疾言厉语。 “那好！我去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打消顾虑回厂部工作。” “那么，你打算怎么用他？” “很简单，人才难得量才而用。我打算把厂部科室作些调整，设立生产技术科，让刘忠才主管全厂的技术工作和新产品开发。” “唔，你的打算同我相类似，咱俩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嘛！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们会考虑的。” “你们考虑？” “对！你就不必费心劳神了，一切，我们都会安排好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瞧瞧吧，昨天刚收到的，看你太忙，没去打搅你。” 接来汤炳权手里那张公文纸，一看，竟是局党组组织科发出的人事调令！ “轰”的一声，犹如炸雷击顶撼心震腑！霎那间，曾有为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轻薄的纸片捏在厚实有力的手掌上，恰如百斤巨石，颤抖得厉害。 他万料不到，一个星期前，局党组郑副书记那番“暂不考虑调动，安心工作”的安慰之言会是空话一句，堂堂高层机关的领导干部会如此轻易地当面食言！他对此一无思想准备，那被成功的喜悦驱散了的调职威胁会如此突然地重新降临！这不啻是给他一次心理上的沉重打击，平衡的天平发生了猛烈倾斜。他想不通。 霎那间的呆愣和颤抖过去后，他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从座椅上站起来，捏着那张重如百斤的轻薄纸片，慢慢地踱到玻璃大窗前，双手扶框，借窗外的秋风来冷却纷乱燥热的心情。 沉默。难堪的沉默。舌锋博击的疆场一时变得寂静无声。 在人间的竞赛台上，一个有抱负的竞技者，不会轻易地耻笑被自己击垮的对手；在社会的政争场中，一个有抱负的政治家，不会轻易地嘲笑被自己降服的政敌。此时此刻，完全看得出，用高明的手腕和精当的谋略将对手逼入绝境的汤炳权书记，全身下意识地泛起一股如愿以偿的快感，似乎还对对手生出几分同情和怜悯。大概是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吧，他主动端起来客饮用的茶杯，走近曾有为身边递了过去，轻轻发出慨叹之言：“唉！小曾，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我也为你感到奇怪。按理说，你进厂任职还不到一年，刚刚做出点成绩，继续干下去前途无量呀。怎么一下子就把你调走呢？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复杂，也不知道局领导是怎么考虑的？” 沉默。曾有为在沉默中接过茶杯，但没兴趣喝茶。 汤炳权继续发出虚伪之言：“说句心里话，当了二十几年基层干部，到一起共过事的人多多少少，像你这样才华出众的年轻人，我还没碰到过。相处十个月，我们之间虽然有过矛盾、有过争论，那都是为了党的任务，并不奇怪；可你的文化、你的才能、你的魄力、你的锐气令我钦佩，要是能携于合作，再干个三年五载，咱们这个厂的面貌一定会大变。可惜事与愿违，想不到这么快就分手了！” 沉默。曾有为在沉默中攥住茶杯，一如泥塑木雕。 汤炳权转而发出安慰之言：“你也不用太伤心。人的一生，本来不可能完全按自己的主观愿望行事的。有你这份才能和知识，有你这番雄心壮志，到哪儿都可以干出成绩来。船到桥头自有路嘛！” 沉默。曾有为在沉默中让脑海翻腾，任心潮澎湃。 在人间的竞赛台上，一个有抱负的竞技者，即使面对败局，也不会被对手击得一蹶不振；在社会的政争场中，一个有抱负的政治家，即便遭受屈辱，也不会让政敌吓得顶礼膜拜。此时此刻，曾有为虽被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搅得心乱如麻，免不了会产生失望和沮丧的情绪，但心灵深处那高洁的理想、那不屈的意志恰被火种点燃，慢慢地焚毁那团由遗憾和屈辱交织成的乱麻。 汤炳权那一句句轻声曼语传入耳廓，虽然掩藏着虚情假意，但够热情动听的了。十个月的磕磕碰碰磨磨擦擦，多少回的明枪暗剑风谲云诡，前因后果在这一瞬间脉络相联，使这位党委书记掩藏在神秘面纱里边的精气神貌凸现而出清晰明朗了。曾有为默默地转过身来，对那张突然改换神色的脸谱瞥了一眼，脑仓里映出了这样的印象——假仁假义口是心非，虚情假意言不由衷——此时此刻，他的胸腑自然升起一个悟性的念头：我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可贵的赤诚和情谊；我佩服你那高明的手腕和精当的媒略，但我渺视你那伪劣的城府和隐晦的心术。你以为我离开了厂，你那个奇货可居的权力地位就可以高枕无忧？你那套视若珠宝的僵化政治就可以畅行无阻？不！国家要发展，工厂要改革，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我离开了，还会有人接着干，不信，咱们走着瞧！…… 一连串从理智中生发出来的想法如闪电般掠过脑际。要是在往日，面对政敌，情势所逼头脑发热，稚拙的神经中枢会把这些思维转化成语言，顷刻间从脑仓内弹射而出；但经日月磨砺风雨锻练，曾有为待人接物渐渐地学会了坚韧和克制，神经中枢也成熟起来，将这些锋利和尖锐的思考转化成信息，悄悄地送到脑海深处的秘密仓库里去存档了。于是，他收起沮丧的神情和晦暗的脸色，将那张组织调令折起放入裤袋，仰起脖子咕嘟几口喝干杯里的茶水，将茶杯放回茶桌上，在座椅上重新坐下，自我宽慰地笑了起来。 两位权坛对手之间的对话，终于从针锋相对转化成开心应付了。 “嘿嘿，闻惊色变，突然见到这个调令，一时想不通，真是没出息！老汤，还是你说得对，只要有番事业心，到哪儿干都一样。” “喔，这就对了嘛！在一个厂干了十个月，同事们对你都有了感情。我看，在你走之前，至少要全体科室干部开个大会送别一下，怎么样？” “我不是什么英雄模范，没必要兴师动众的。下个星期办移交，离开之前同党委成员们说几句话就行了。” “行！那是理所当然嘛！” 曾有为不再是初出茅芦的稚嫩青年了。脑海里的巨浪惊涛一旦平息，变得镇定自若，双目灼灼有神，以至于不亢不卑地同貌似强大的对手开了个轻松的玩笑：“老汤，咱们共事一场机会难得，分手归分手，我倒想同你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唔，行嘛……”缺乏真正的友情体验，欲与昔日政敌交朋友是不可能的，汤炳权只是假笑地作个应付。 “对了，你喜欢下象棋，前回输了你两盘，我真想把你赢回来！” “好嘛，初生之犊不怕虎！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到我家来，跟你杀上几盘。” “唔，说句真话，明天我没空，得去找一位朋友办件要紧事。这样吧，来日方长，咱们另外找个休息日，见个输赢！” “行嘛。” 一场精神的较量和意气的搏击过去了，曾有为与汤炳权告别，迈步离开书记办公室。 事过之后，曾有为面对不可思议的组织调令，他毕竟一下子还做不到处之泰然。征途失意的遗憾、劳而无功的委屈、宏图未展的失望、壮志未酬的悲凉纠合成一股浓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时陷入苦闷。 周末之夜。啊，辗转难眠的周末之夜。 半钩式的下弦月像个倾翻了的银盆，倒悬在灰蓝色的天幕上，把那满盆的翠珠宝玉散向夜空，东西南北星星点点，一齐闪烁着晶荧璀灿的光芒，将整个大地都照亮了。晚秋的月夜，多么恬静多么美丽。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的长方格，斜斜地泻进小小的卧室，一直射到东墙边的双人床上，照亮了曾有为那张眉峰稍耸的圆盘脸，照亮了他妻子那张眉梢微翘的鹅蛋脸。他半坐在床，背靠床头，一只手搂住妻子白晰的粉颈。姜淑明挺着个硕大的肚子，上身紧紧地依偎着他那健壮的胸脯，纤纤十指轻柔地摩娑着他那结实的臂膀。 医院今晚召开职员大会，妻子淑明没在家吃晚饭，曾有为自己cao厨，同瞎眼老母亲进过晚餐，一个人踱到街路上去，闷闷不乐地散了一会儿步，回家以后就洗脚脱衣，也不开灯就上了床，独自想他的心事。到市属砖瓦厂任职十个月，前前后后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迂迥曲折诸般遭遇，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在脑海里盘旋翻腾。他尝过创业顺利的甜汁，也吞过颠波挫折的苦果，甜的早已渗入脾胃悠然淡化，苦的却细细回味酸涩难忍。夜间九点，淑明散会归来，见内外房室灯黑人静，大感奇怪，走进卧室正要开灯，丈夫一把将她拉住，夫妻俩床头依偎，借着夜的幽静和月的柔光，互相畅怀低诉交流心曲。 “在市属砖瓦厂干了十个月，总算体会到，当个厂长不容易，当个较劲儿的厂长更难！真是料想不到，刚刚在企业改革中走出第一步，就横遭废黜！” “这么说，十个月之前，我那个小妇道的预言应验啦！” “唉，说你小妇道，那是一时的气话，谎谬之极。我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现在才意识到，我这个人并不高明，能力欠缺得很呀。看来，当个普通百姓，做做实际工作还可以，我不是当厂长的材料哇！” “怎么，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大丈夫，如今也学会自抱自弃，想打退堂鼓啦？亏你还是带兵当过连长的小军官哩！” “在部队当连长，工作单纯纪律严明，只要上令下传身先士卒，就可以带好士兵；可在地方上，人事关系盘根错节，到处可碰到绊脚的绳索，办事情一较劲儿，什么地方得罪了人，说不定就身败名裂。你是不尝梨子不知味道呀！” “别小看人！你以为就你是改革者，尝过梨子味，别人就是小妇道，不知梨子味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告诉你吧，我也尝过改革的梨子，而且不比你尝得少！知道吗？前些日子，院党委蕴酿机构调整，我提过一份实行岗位责任制的倡议书；为了设立疑难病症专用病房，我同科主任争论过好几次。在医院里，人家也把我挂上‘改革派’的牌子，不过，我的一些想法和建议都没成功，我是个失败的改革者而已！” “噢，这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同我通通气？” “我的厂长同志，你天天为厂里的事情忙得火烧眉毛，我好意思打搅你吗？” “这么说来，我可是有眼不识泰山哪！” “当然，正如你所说，当个改革者，难呀！向院部提交的倡议书如同石沉大海，同科主任的争论毁誉参半，在医学杂志上发表一篇小论文招来的是背后流言，许多人把我说成‘企图沽名钓誉，心存非份之想’。人间的妒嫉心真可怕！” “我的好医生同志！咱们俩是同病相怜呀！” “屁话！我同你的想法可不一样，我不像你那样没出息！合理化建议不采纳，正确意见不接受，我人微言轻没办法，但我可以用我的专业技术做我能做的事。论文发表后，医学界有许多同行写信来与我切磋医疗方法，还有各地骨髓炎患者慕名来访，医院缺病房不接收，可以让他们住小旅馆，我利用空余时间上门出诊。不过，现在还是个设想，要等我的小宝宝出世断奶后才有可能试行；当然，实现这个设想，还需要亲爱的老公支持才行哟！” “淑明！你你比我高明啊！” 啊！钢水出炉火星四溅，热浪滚滚红光闪耀。伟大的妻子！了不起的巾帼雄才！他今天才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边最亲的亲人，在家里默默无闻，却胸怀如此宏图壮志并且执着追求！惊喜，惭愧，圆脸盘胀得通红。他激动地搂紧妻子，在她那白晰的秀脸上使劲地亲吻。 “哎呀，别……别太使劲！当心肚子里的宝贝！” 热吻戛然而止。他怔怔地望着心爱的妻子——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高挺的肚子、胀满的胸脯、微瘦的脸蛋，弯曲的腰臀——怀孕九个月了，进入娠妊后期的少妇必然会发生一些生理上的变化，虽然扭曲了苗条的身姿和漂亮的脸容，但仍然没影响她美丽的形象，反而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圣洁和动人；腹腔里的小生命蠢蠢欲动，标志着女性人生的转析点，送别单纯热烈水汪汪的姑娘期，迎来成熟柔韧暖融融的母亲史，很少表现出人生的伤感和失落，却时时洋溢着自信和充实；出身微寒而敢于博击命运，职位低微而不甘碌碌无为，高扬的心志使她浑身充满青春活力。同这样一位女性生活在一起，令他感到幸运、感到自豪。 “淑明，你放心，等小宝贝一出世，我就给他找个奶妈，家务由我来包干，让你无忧无虑地去实现理想！” “不，顾个奶妈我同意，让你包干家务不行。妻子的义务、母亲的责任，这是属于我的！” “难道丈夫的义务、父亲的责任，不属于我吗？” “你的义务是当好工厂的改革者，你的责任是教育好我们的小宝宝！” “淑明，你真是个伟大的妻子！我……唉，我不如你呀！” “夸我干吗！振作起来，别长吁短叹的。换个单位怕什么？用你的才能干你力所能及的事业。我希望你比我更能干、更坚强！” “理该如此！” “还是多想想刘忠才师傅吧，人家受到的委屈比你大，别让他太悲观了。” “说得对，这是我的责任。我正在考虑，明天就去找他谈心！” “……” 心曲循着共通的旋律欢唱，心弦合着和谐的节奏共鸣。人间世上，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妻，还有什么比夫妻之间的共同理想和共同语言更使人心灵慰藉的呢！ 夜深了。在这间平凡而普通的小小卧室里，透过窗棂的银白色月光塑造了一对年轻夫妻《梦中相依》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