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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再施权术

    第四十九章再施权术

    十点半钟,大腹便便的市建材局党组郑副书记迈着八字步,走进了汤宅大门。

    一张小方桌,两张藤椅子,早在庭院柏树下摆好,房主人汤炳权笑脸相迎。既是密友又是贵宾,用不着寒喧客套,主客两个点烟喝茶谈笑风生。

    见到廊沿上那几盆含香怒放的秋菊,郑副书记兴致所至附庸风雅,远观近赏,嘴巴啧喷称好:“哟,老汤,你这个小书记,修养挺高的。瞧瞧这几盒菊花,漂亮极了,我在杭州西湖花展上见到的,不过如此嘛!你这家伙有门道,什么地方搞来的呀?”

    汤炳权含蓄地笑笑,用词圆滑随口而答,自然瞒下了借公职之便廉价享受的细节:“郑大书记好取笑人。闲得无聊赏花玩鸟,那是封资修的爱好,你看我像吗?前些天,园林所的老鲍看我把旧瓦盆里的烂花烂草扔进垃圾筒,以为我喜欢养花,给选了几盆送货上门,老婆娘子爱看,只好买下了。”

    喝过头遍香茗,吴婶子拎个热水瓶出来添水。对于关系较好的熟入,郑副书记爱开几句玩笑,就同吴婶子说了阵笑话:“啊哈,我的好婶子,今天可得拿出你的好手艺,让我尝尝好味道哟!先说给我听听,都准备点什么菜呀?”

    “郑书记,你可是老汤请来的贵客,我能含糊吗!”待人接物热情谨慎的吴婶子据实相告:“糖醋里脊、红烧鱼块、五香卤鸭、葱花脆包四个主菜,还有清煮河蟹、鲜炒青菜,一共六菜一汤,包你肚子吃得圆溜溜的!”

    “不错,不错,能尝到婶子做的饭莱,口福不浅嘛!”郑副书记对熟悉的女人还爱开开出格的玩笑,大大咧咧地说:“我说你婶子权威不小,一个命令就叫老公忙得够呛。今儿个,你那老汤书记放下官架子,拎着竹篮子上菜场,立下一大功呀。怎么样?我给他到你这儿请个功,到了夜晚,婶子别忘记给他奖偿,枕头上可得让他多亲几口喽!”

    “郑书记真会取笑人!我……唉,你老婆才喜欢那样儿哩!”吴婶子不善言笑,人到中年还有点害羞,客人随口一个玩笑就把她闹得红头涨脸手足无措。

    “哈哈哈哈,婶子说的没错,我那个丑老婆子年纪比你大一截,还真喜欢我多亲她几口呢。”郑副书记见对方那个害羞样子,止不住大笑起来,但与吴婶子毕竟接触不多,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收起玩笑适可而止:“婶子,开个玩笑,你别见气。”

    “厨房里那一摊子不是好玩的!郑书记,你们两个坐,水瓶就放在这儿。”吴婶子脸上陪着笑容,几乎像逃避似的返身进屋了。

    望着吴婶子纤弱柔顺的身影,郑副书记心生几分感慨,笑着对汤炳权说:“我说老汤,我真佩服你的眼力,讨了个好老婆,搞得一手好家务,老实巴交的,连开个玩笑都脸红,不像我那个老太婆,当个小小的机关干部,专摆臭架子,坐在家里,除了骂人吵嘴和支使褓姆,别的什么也不做!”

    堂堂市局书记的插科打诨,汤炳权打心眼里感到俗不可耐,但城府使然,轻篾之意绝不外露,只是回敬一笑,恰到好处地反唇相讥:“说哪儿话!我汤某没本事,只好养个无职无业的婆婆mama,哪比得上你夫贵妻荣名利齐全哟!”

    “瞧你,说个笑话也用唇枪舌剑,我可吃不消你老汤。”郑副书记又让对方将了一军,一时对不上话,只好认输。

    品茗、赏花、闲聊、谈笑,午餐时间尚早,主客两个在小方桌上摆开棋盘,走起象棋来。

    艺如其人。郑副书记初入棋门棋风粗放,急功近利举棋不定;汤炳权则棋坛高手,棋路熟络胸有成竹。

    因为棋艺之差悬殊,这就难为了房主人。若认真而为,强将遇弱兵一如秋风扫落叶,必然败了客人的兴致;如若公开言明出让棋子,则难免造成“轻视对手”之嫌。汤柄权自然决不会做出此等蠢事,他自有巧妙的对付方法——始终保持着尊重棋友认真琢磨的姿态,只是暗中掉以轻心戏弄对手。但见他开局后故意自乱阵脚制造空档,尽让对手肆意攻击,弃掉几名得力战将演成失势,到了对手以为胜券在握时,才着意布阵,一边严密防范,一边慢慢的反攻蚕食,待到快要恢复势均力敌时,调动某路奇兵,出其不意地突入对手城防,将敌酋逼入困境。

    棋盘摆开已度时不少,汤炳权装着认真搏奕,同对方戏战了两个回合,一胜一负,双方都很得意。他提议暂时歇一下,点烟喝茶,不失时机地借个话柄,把对话引上正题。

    “那个怪人刘忠才从病床上溜回厂里,出了个出意就把生产事故解决掉了。这个情况你还不了解吧?”

    “知道了。看来,咱们那个事故调查算是白费劲啦。你们厂里有人才,曾有为还是有两下子的。”

    “怎么,就这样轻轻松松认输,自我否定?”

    出人意料的是,郑副书记对此事竟如此轻描淡写不以为意。汤炳权恨铁不成钢,为上司那颗木瓜似的脑袋深感遗憾。

    一对棋客,一边儿在楚汉相争,一边儿又在谈伦公务大事;两位书记,一位名位居高而才力浅薄,另一位职衔稍逊却智能超卓。弄潮儿碰着个浑老大——一个在争舵扯帆领航击水,另一个在晕头转向随波逐流。老把式撞上了憨大牛——小书记在巧施惯技因势利导,竭力要牵大书记的鼻子跟自己走;大书记在卖弄犟力使性斗气,踌躇着不肯轻易就范。小书记发现,今日的大书记不比往常,为了牵上这个牛鼻子,他使尽脑汁,化费了不少精力。

    “前天上午,曾有为到局里来找我,带着几块粉煤灰砖头和一份产品质量捡验报告,还拉着尤副总工程师拍胸脯帮腔,说是做成果汇报。我一下子傻了眼。他们成功了,事实摆在面前,不自我否定又能怎样?”

    “说的倒轻巧。兴师动众,好不容易摘成了事故调查,眼看着泡汤作废,人家会怎么评价?”

    “当初,咱们搞事故调查,是对党的事业负责;如今,撤回调查报告,也是对党的事业负责。人家能说什么呢?”

    “现成的把柄——咱们这些当了几十年干部的人吃干饭,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企业改革的反对派,是失败的丑角儿!”

    “我说老汤,你还是那个老脾气,喜欢较劲儿!什么事情都办得顺顺当当,做领导工作有那么容易?谁敢当面造那些舆论,我就给他好看!”

    “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厂里那个工艺改革的成败,咱们那个事故调查的对错,这都无关紧要。问题的关键是,事情决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里边有政治,事关大局呀!”

    “咳,你呀,又把个生产上的事故跟政治扯到一块去!”

    “你听我说嘛。曾有为来厂任职也有些日子了,他有文化能办事,把新产品搞上去,也算干出了成绩,这我承认。但是,他做工作好高鹜远想入非非,办事情方向路线不对头,这也是事实。他依靠少数政冶思想有问题的人,把党团骨干和工人群众当成阿斗,行政事务一把抓,宣传、教育、工会、青年工作到处插手,连车间管理班子也凭他的指挥撤的撒换的换,根本不把党组织放在眼里。这都是明摆着的。一个人,要是在方向路线上站错脚跟,能力越强越危险呀!如果听之任之,放手让他干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瞧着我们这个厂子从政治上垮下去烂下去吧!”

    “这………,这倒的确是个大问题!我真没你想的那么多那么远。”

    “老郑,我不是取笑你。我看你呀,官儿当的不小,头脑简单的可以!革命几十年啦,党把我们培养成政治工作干部,让我们当书记,就是要我们在单位里管政治管路线的呀!我们可不能稀里糊涂软弱无能!”

    “管政治?管路线?唉,政治这玩艺儿实在太复杂,革命革了几十年,至今我还吃不透。要是有你那样的脑瓜子就好喽!”

    “管政治、管路线,说穿了也不难。我要是有你那份资历就好喽!”

    “哈哈哈,老汤,你真行,我一向佩服你精明能干。咱俩是患难之交、亲密战友嘛,你提出的这件事怎么处理才好,说说你的主意。”

    “依我说,简单得很。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主持党组工作是个极好机会,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

    “你是说,让我坚持党组决定,不承认曾有为的改革成果?那不合适吧?”

    “新产品工艺改革搞上去了,这是事实,硬着头皮不承认能行?你刚才还说,当初摘事故调查是对党的事业负责,如今撤回调查报告也是对党的事业负责嘛!”

    “那……你的意思是?”

    “对那次事故的调查和处理,局党组是不是做出过决定?你不是还给曾有为留面子,要调他到泽谷水泥厂去吗?”

    “是有这回事。不过,一个青年同志,当上厂长不久,好不容易搞出点名堂来,一下子又让他离开,总好像过意不去。我是想等关局长回来再说。”

    “党政和组织工作是你分管,干部调动是很正常的嘛,况且还在党组会议上通过了,为什么非得等关老头回来?我说呀,政治上的事情不能手慈心软,调令照下不误,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那行!反正曾有为跟我立过军令状,并拍过胸脯说,不论他那个事故能否解决,都会服从组织调动。”

    “只要人一调走,他给厂里留下的混乱局面由我来收拾,易如翻掌!”

    “好,那就这么定!……时候还早,再下两盘吧。”

    浑老大终于向弄潮儿认服,憨大牛终于被老把式牵住了鼻子。

    “噢,好吧。”汤炳权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心里暗暗窃喜。哼哼哈哈地摆好祺盘,认认真真地同郑副书记周旋起来。

    后续两盘棋结束,汤炳权一胜一和,只赢了一盘。此时,他那个七岁的小儿子奔出屋来招呼开饭。

    郑副书记连下四盘最后吃了个败仗,既有点不服输,又暗暗佩服对手棋高一着,他一边收拾棋子,一边哼哈作叹:“老汤呀老汤,你这家伙真是能人,连下个象棋也神出鬼没的!”

    “别小看几个棋子拨来拨去,下象棋可是门大学问,个中门道奥妙得很呐!”汤炳权颇为自负,笑着收场:“好啦,咱们到客厅喝酒去。”

    主客两个并肩走进底楼客厅,一桌丰盛的佳肴已经热腾腾地摆齐在圆桌上。

    “喝点什么酒?”主人打开小酒柜问:”还是‘五茄皮’么?”

    “行呀,我就欢喜喝这玩艺儿。”郑副书记点头。

    “天气比较热,先喝点啤酒开开胃吧。”汤炳权从柜子里拿出两瓶本地产的啤酒和一瓶建德梅城产的‘五茄皮’酒,说:“怎么样?这点儿酒先喝光,不够再来一瓶!”

    “可以。棋逢对手我不敢说,这酒逢对手我可不含糊!”郑副书记平时好喝点酒,大有一报输棋之憾的架势。

    “唔,哈哈,喝酒这玩艺儿,得轮到我甘拜下风喽。”汤炳权语气谦让,倒是话出实意。

    圆桌上,一对江西景德镇产的彩描细瓷杯斟满,两双竹筷提起来,主客两个正要举杯开饮,没想到半道里杀出个程咬金,汤家小儿子平时受母亲娇宠,加之很少见识大人请客,自然不懂礼貌,“噔噔”地跑到桌边来,霍地伸出双小脏手抓起双筷子,毫不客气地对准那炒四件盘里的鲜rou丸子下手。

    “鬼东西,毛手毛脚的!”汤炳权顿时发火,一筷子击在儿子头上:“要吃什么,去找mama,别往这儿拱!”

    半是嘴馋难忍,半是委屈示威,七岁孩子将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哇”的一声,就势坐在空椅子上大哭大叫起来。

    吴婶子听见儿子哭叫,忙从厨房里出来,既疼爱儿子又不伤丈夫面子,边拿手绢帮孩子揩泪,边慰扶着童心:“小海听话,mama给你留着顶好吃的油炸rou丸子,跟我上厨房小桌子去吃吧。”

    “老汤,你在儿子头上发什么脾气,孩子还小哪!婶子,你去忙你的,让小海跟我们一块吃。”看来,郑副书记对花朵般的孩子倒有一副热心慈肠,离开座位,将一个空碗和筷子移到孩子面前,笑着说:“小海,别哭,爷爷给你挟顶好吃的rou丸子,你尽管吃。”

    吴婶子向客人道了个谢,返身走向厨房。郑副书记像宠爱自家子孙一样,哄着玩着帮汤家小儿子挟菜劝餐。

    一段父威子抗的小插曲算是消失了,主客两个重新举杯开饮。

    “老汤,你呀,真是有权就用,在家里也好摆个老子威风!”

    “对孩子哪能尽惯着他!老郑,我真佩服你,爱妻怜子菩萨心肠。怪不得你的美玉小姐那么任性哩。”

    “你说的没错。我家里子子孙孙都是造反英雄。就说美玉吧,儿女辈里算她最小,娇气十足,年纪轻轻任性得很,在家经常跟我顶牛,她在你厂里连学徒还未转正,若有表现不足之处,你可得手下留情哟!”

    “放心吧,我的郑大书记,权威这东西可得看地方用的,谁想欺侮你的宝贝女儿,可过不了我这一关!”

    “唔,哈哈哈哈。”

    吴婶子端齐汤菜,上桌作陪。郑副书记趁着酒兴,禁不住又夸奖起来:“婶子,你真是把家务高手哇!六菜一汤,盘盘味道鲜美,我看聚丰园大餐馆里的高级厨师也不过如此嘛!”

    “郑书记又取笑人!”吴婶子含羞回话。

    “不,不,我这哪是取笑?这可是大实话。我老郑今天口福不浅哪!”郑副书纪这下是据实之辞。

    “要是不嫌弃,下次你再来。”

    “行呀,行呀,谢谢你热情待客!”

    不愧是为人善慎的家庭主妇,吴婶子既不喝酒又很少插嘴谈话,只是静静地吃了两碗饭,便顺手收拾掉自己和孩子的碗筷,拉着儿子离开餐桌,一任丈夫同客人欢笑豪饮。

    细瓷杯里,泛着泡沫的啤酒换成血红色的淳厚的“五茄皮”酒。美味佳肴开胃口,酒逢知己话语多。郑副书记开怀畅饮,在那独具魅力的酒精分子的激发下,大脑中枢的神经细胞兴奋活跃起来,使他毫无顾忌地向汤炳权吐露了一个事关重大的内部信息。这个新鲜话题完全出乎汤炳权的意料之外,使其心弦“格登”一跳,两人又开始一阵正经的对话。

    “我说老汤,说你办事精明能干不错,可你呀,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你们厂那个领导班子在新形势下变成不太合格了,看来,今后不整顿不行啦。”

    “你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带头的这个领导班子安稳得很,你怎么说出这个评价来呀?”

    “不是我做出的评价,是国家形势的变化得出的推论。反正你得作好思想准备!”

    “我们这个班子怎么会变得不合格?是不是上边有新文件下来啦?”

    “说的不错。最近中央有了新指示,省委开了次工作会议,工矿企业领导班子就要开始全面整顿了。这回的整顿可不是闹着玩的,规格很严,总的标准是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咱们这些老家伙,没几年好威风喽!”

    “也不知道中央那些头头搞什么名堂?什么革命化,那是摆样子;后边那三个化,把********觉悟都化掉喽!就说我们厂党委一班人吧,除魏忠善老头年岁大些,其他委员都是中年壮年,各有各的知识和分工,能说不合规格吗?”

    “这,我没仔细研究。依我个人的了解,你们那个班子,老中青结合,文化人也有,按这‘四化’的要求,总算是可以的。不过,这次整顿班子,另外还有一条标准,要清除‘三种人’,这就成问题啦。”

    “你说什么?……清除‘三种人’?你以为我们班子里也有‘三种人’?”

    “真的没有?对你们厂的具体情况我了解不多,到局里工作以后,听关局长说过这码事。”

    “关老头怎么说?”

    “具体倒没指什么。不过,意思很清楚,说你们这个班子思想僵化得出奇,左得可爱,‘三种人’还在起作用,总有一天得动大手术。”

    “啊!这是真的?……真有这么严重?……我知道,他是钻石洪和张达功的孔子。不错,这两个人在**********中带头造过反,可同社会上的邦邦派派并没什么组织上的联系,入党以后表现不错,结合进领导班子干得挺出色,能算是‘三种人’么?”

    “算不算‘三种人’,这个不好说。但是,造反起家、造反入党,在厂里跟‘四人邦’干过坏事,大概总是事实吧?我从基建局移交的档案里见到过几封人民来信,不仅仅是揭发他们两个的,还有反映你极左思想严重的哩!这个情况,我得跟你透个底。”

    “啊!真有这样的事?……我……我还蒙在鼓里呢!”

    万万料不到,郑副书记在酒桌上的这几句话,会一榔头敲到灵魂深处隐藏着的一个病灶,直震得头皮发麻、直惊得毛发直竖。汤炳权平生以来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但很少有过这种闻惊色变的表现。是酒精分子的放热反应,还是大脑细胞的震动刺激?使得他一时间周身燥热心律加速,细细密密又忽冷忽热的汗珠顷刻钻出毛孔,云集于脸颊和额头,不得不做出怕热的样子,离开餐桌去脸盆架上拿毛巾擦汗,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回到餐桌边坐下来,说:“唉,这秋老虎还没归山,喝多了酒就冒汗!”

    “怎么,慌神啦?哈哈,精明能干的汤书记也有慌神的时候!”郑副书记酒正喝得高兴,瞧见汤炳权这个神色张惶的异样,不禁暗暗发笑,借着酒兴揶喻道。

    “无稽之谈!凭几封不着边际的人民来信,我就会慌神?”毕竟久经磨练,毛巾已拭去汗珠,秋风冷却了燥热,不过几秒钟的心理反常,汤炳权就恢复了平静和自信。

    “我知道,你老汤脑瓜子灵得很,对付形势变化,有的是办法。怕什么?”郑副书记微微发醉,笑着吹捧密友。

    “谈不上什么怕。只是,那个关老头主观武断欺人太盛!我清楚得很,年初,他把曾有为调来当厂长,就是给我们的班子掺砂子,如果再搞个班子整顿,不就可以动大手术了吗?”一块真正的心病被揭了底,汤炳权对关向荣局长嫉恨有加。

    “你呀,太会同上级上司较死劲儿!我可得提醒你,关向荣是我多年的老首长、老战友,他的脾气我最清楚。这个倔老头,不仅眼光看得远,而且办事能力强,他吃准的目标从来不留情面。你没个思想准备可不行哟!”酒精分子大显身手,大脑细胞昂奋欢跃,事无主见的郑副书记此刻变得有点侠义心肠。

    冷场。沉默。大书记满脸生辉,小书记严峻思索。

    豪杰精英同芸芸众生,虽然在生理构造上没什么不同,其区别在于大脑思维系统制造的才能、智慧、勇气、胆略,前者丰富后者贫乏。汤炳权显然是前者队伍里的一员,因而能够在面临事变之时保持镇静,临危不惧临险不惑。此刻,他在短暂的沉默中边喝酒边紧张地思考着什么。他的大脑机器是性能优越的,区区一小群为非作歹的酒精分子并未能影响其工作效率,照旧有条不紊地快速运行,从记忆料库中频频释放各种各样的信息,经过过滤、筛选、提炼和加工,最后演变成一个精当的对策。

    汤炳权慢慢地喝着酒,细细地嚼了几筷子菜,眉宇间闪出自信的光彩,有板有眼地开口说:“老郑,你够朋友,向我透露了这个重要消息,我从心底感谢!你说的很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汤某不是十全十美之人,有些事情考虑不周到。我们这个领导班子是****时期建立的,在政治上路线上讲团结好指挥,实在不忍心改变它。但是,‘四人邦’下台都三年了,现在的形势是讲改革、讲效率,我们不跟着变一变不行了。我决心自己先来动这个手术!”

    “什么,你自己来动这个手术?”这回,轮到郑副书记吃惊了。

    小书记脑有智谋胸有韬略,为未来的权坛搏奕预设了一盘新的棋局;大书记身有职位脑无主张,只能为密友的棋局观战帮忙。

    “对,自己来动这个手术!先给你透个底,我要做好准备打好基础,先把厂党委委员班子搭个新架子,再让关老头来拍板整改。”

    “噢,这点子倒真新鲜!我倒要听听,你那个架子怎么搭法?”

    “让魏忠善老头退位让贤,劝石、张二位造反派调职离开,到车间和科室物色年纪轻有文化的老实人,组成一个‘四化’型的新班子。”

    “好嘛,方向对头嘛!”

    “还有,你得趁关老头不在的机会,抓紧把曾有为这颗砂子搬走,我马上向局里打个报告,要求建立一个强有力的行政领导机构,厂长起码得一正二副。”

    “可是,局里缺干部,曾有为一走,能挑厂长担子的人就难找啦!”

    “自己厂里有人才,为什么一定要从外边找?即便是关老头,思想也不会如此保守吧?”

    “那么,你说说,找的是谁?”

    “现成的对象——刘忠才。”

    “刘忠才?你的冤家对头,政治上不可靠的人物,还是个非党员!”

    “你别小看他!这个人有文化有知识,厂里的生产业务让他去管,能力上绰绰有余。”

    “这样一来,在政治上、路线上跟你合不起拍子喽!”

    “人嘛,是复杂的。你说的没错,刘忠才政治觉悟低,头脑简单好使牛劲,****时期几次跳出来捣乱,搞得我头痛心恨;但他是个非党群众,没经过官场训练,直肠直肚好使唤。我不仅要重用他,还要培养他入党,从感情上关心他感化他,用无产阶级政治去教育他、改造他!”

    “嗬哟,我的汤书记,思想解放敢作敢为嘛!”

    “不过,实现这些设想,还得靠你配合和支持呀!”

    “靠我支持?”

    “下级服从上级,党的组织原则历来如此嘛。过些日子,我给你个班子名单,到了局党组开会研究的节骨眼上,你就拿出来用!只要上下一致,符合企业改革大方向,他关老头能不同意吗?”

    “行嘛!行嘛!我的汤书记,真有你的,说你脑瓜聪明,一点不假!”

    “……”

    墙上的挂钟传来二记报时声,主客两个这才酒足饭饱,丢下满桌子狼藉的杯盘,一前一后出屋踱到庭院小方桌边去喝茶。

    整整两瓶味醇劲足的血红色“五茄皮”酒,在主人的巧妙摆布下,不知不觉地让客人占去一大半。郑副书记凭着不小的酒量,吃喝之时倒觉不出怎样,此时却后劲发作,满肚子酒精分子的反应到达高峰状态,有些头晕脑胀醉意朦胧,却没忘记要根牙签,耐心地剔除那牙缝里塞满的动物纤维。

    主人酒量也不小,加之善于恰当控制,因此全无醉态,殷勤地端来一盘金黄色的鲜桔,剥去桔皮递给客人手里

    市局机关那辆公用吉普车停在光明巷口,司机小金遵嘱前来接送副书记回家。汤炳权撵扶着脚步不稳的客人,一直送到巷口,并嘱咐小金一定要送书记上楼进家门。小金自然满口应承,载着他的官员常客慢慢驶离。

    送走客人,汤炳权踱回家门来到客厅,坐在靠墙那张藤躺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陷入沉思。

    客厅迎门靠墙处放置的这张制作精细的白藤躺椅,伴随房主人已有十多年的历史,虽然颜色已经转暗,但由于专人专用保养得好,模样结构仍然工整如新,这是汤炳权最喜爱用的卧具。每当生活中遇到难处或烦事,心情烦恼之时,他便在这儿躺下来默思静想;而躺在这儿默思静想,又往往可以获得奇功异效——满脑子的乱麻在这儿理清,满肚子的烦闷在这儿消融,一整套的办法在这儿产生,强有力的决心在这儿形成。习惯成自然,此时,他正在这儿故伎重演。

    今天这一桌宴席摆得正是时候。汤炳权那一趟买菜的费力和三十几元开销,还有夫人的一番备宴劳作,不仅没有白费精力,而且获得了价值重大的报偿。果然,郑副书记在思想观点上与自己同气相求一拍即合,趁着对方代理局长职务大权在握之机,将身边的权力对手曾有为调开去,他便可以稳坐钓鱼船,在厂里重振自己的“汤家天下”。更难得的是,郑副书记酒后吐真言,透露了那条关系他权柄安危的重要信息,给他敲起了警钟,使他争取了足够的应变时间。刚才酒桌上对郑副书记叙说的一番对策,毕竟是突急情势下紧张思谋的一个初步设想,还须顺着这条思路周全考虑精细推敲,方能形成完善可靠的行动决策。识时务者为俊杰,适应时势变换手法才能保护自己。他精心设计着这盘未来搏奕的棋局:调换人马,改造班子,摘下“极左式”面具,消除“三种人”嫌疑,发掘技术型人才,培植年轻型骨干,在确保自己执纲掌舵绝对权威的基础上,建立具有“改革型”色彩的“影子内阁”,为未来的领导班子整顿作好充分准备。当然,由于此举关乎当事人的切身利益,必会引来许多矛盾冲突,具体做起来决非轻而易举——该舍弃的要孤立,该割爱的要安抚,该重用的要物色,该培植的要关爱——需做大量的工作。但是,凭着对下属每个角色的了如指掌,凭着自身多年来造就的领导威望,凭着政治风浪里练就的办事经验,凭着上级机关中某些当权人物的依傍,他自信具有驾驭这场新形势下权力角逐的智慧和能力。

    吴婶子细心地收拾完餐桌上的残汤剩羹和碗筷杯盘后,见丈夫独躺藤椅,皱着眉头喝茶抽烟,预感到了什么,关切地问道:“刚才同客人喝酒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怎么又皱眉头啦?”

    “没什么。老郑向我透露个消息,关局长要挖我的墙脚!”汤炳权醚着双眼,喃喃自语地应了一句。

    “什么挖墙脚?”妻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涉及厂情大事,丈夫像往常一样不屑于作声。

    “唉,你呀,就喜欢当这个一把手。那么大的厂子,形势变来变去的,难扒拉呀!依我看,去年那阵子,还不如去局机关坐把普通椅子,那才自在哪。”妻子不明就里,只是从自己心眼里往外叹口气。

    “妇人之见!政治上的事情,你懂什么?……去吧,让我清静一会儿。”丈夫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我是不懂!我都快五十岁啦,但愿你平安无事吧!”妻子不懂丈夫的职业特点,但熟知丈夫的性格脾气,对公务上的事事非非从来不随便插嘴。她知趣地自封口舌,拎了热水瓶替丈夫茶杯里充上茶水,便轻悄悄的走出客厅去。

    屋外廊沿上,秀美的菊花在静默中孤芳自赏;庭院里,苍翠的古柏在静默中肃然傲立。汤家宅院里,刚才那宾主豪饮杯箸交错的热闹景象变得无影无踪,整个宅院又沉浸在冷清寂静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