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印堂
房间中很快只剩下了常洛一人,从一片质疑的气氛之中脱离出来,他终于可以仔细地观察苏长洪眉心处的异状。 人的面色能够反应出一部分身体状况,也能够反应出一些时运来,常洛即便不是看相的江湖术士,对面相却也多多少少有着了解。所谓中医,想要确诊病情,无外乎望闻问切四种手段,这“望”字所说的正是跟面相学有关的一部分内容。人逢喜事精神爽时,自然是红光满面。相反,衰运连连,久经病痛,求天不应告地不灵时,面色理所当然是晦暗无光。 苏长洪卧病在床,面色昏晦并不奇怪,但他眉心印堂处的这一抹黑气,却显然是由外力所致。简单地说,就是有人在害他。 “嘭!” 苏长洪的身体又一次抽搐,这一回他却是把脑袋狠狠撞上了床头,好在这医院条件阔绰,又是头等病房,这床头是软皮包裹的棉质,否则这一撞便会教他头破血流。 常洛眯起眼睛,手指轻轻点在苏长洪的眉心处,那抹黑气竟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拼命闪避着,本是浓黑的一团,一指之下散做了无数条,在眉心周围徘徊着,只是不愿接近常洛的指尖,偶尔有几丝黑气碰到了常洛,一番抵抗之后被消解掉,可是倏忽之间便又恢复,总量与之前保持不变。 “古怪啊……”常洛摇着头。他随着常老爷子行医也有多年了,这等怪异的事情他还从未遇到过。以前也曾经遇见过被人害的患者,只是那些阴损的招数遇见常洛的指头,便自一溃千里。 常洛的指头是很厉害的。小时候的常洛曾经调配出过一种诡异的蛊毒方子来,那种方子现下已然不可考,就连常洛自己也不再记得,但自从服食下那种被诡异手段调配出来的蛊毒之后,常洛的的身体,或者说他的精神就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那自然是一个武侠小说中经典的奇遇桥段。 那是在他遇到小黑后,有一回带小黑进山,无意之间天色已晚,也不知怎么的,当时的一人一蛇竟是忽然之间都辨不清山中的方向了,惶恐之中东撞西撞,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树洞以安身。偶然间的一瞥,他发觉树洞之上隐隐刻着些字迹,细细看来,那些残缺不全的字迹居然描述着一个奇异的蛊毒配方。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常洛的记忆到此为止,他现下只记得那方子之中似乎有一样是黑水玄蛇之毒,还记得他调配出那方子后不知是为何居然把那蛊毒吞了下去。现下想来,依然后怕不已。 打这以后,常洛的体内便能够自己分泌出毒性来,那毒性之中,有一部分是类似于黑水玄蛇之毒的,当然比黑水玄蛇弱了不知几千倍。那些毒性顺着他的血液运行全身,流回心脏,却于他的健康无碍,随着一年一年的积累、增长,他现在能聚在指尖的毒性已然能置人于死地。 然而眼下他的毒却完全奈何不了苏长洪印堂的黑气。他不敢向指尖聚集太多的毒性,否则,毒性一旦侵入了苏长洪本就脆弱的身体,便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了。可眼下这团黑气仿佛有智慧,又仿佛可以自给自足,若没有足够的毒性,根本无法对这黑气造成足够的杀伤,消灭这黑气无从谈起。 眼见苏长洪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常洛无奈之下,只好从随身带来的包囊之中取出针灸来,暂且先将苏长洪现下的病情封住。 病房那一道薄薄的小门将世界分隔成两个空间,苏菊在另一个空间之中,双手时而紧紧握着,时而又扯着衣角,手心的汗水已浸润了她十根纤细的葱指。她对苏老爷子的病情忧心如焚。 “菊儿,你找回来的这个小子,真能治好老苏的病?”几个老头子中有一个姓秦名秦华的,嗓门很是粗大,纵然已看在身边事病房的份上压低了嗓子,却也仍然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响。 “我……我……也许……”苏菊豫豫不安。 王力哼一声:“能治好才怪,这小子的本事我见过,也就是扎那么几针解一下自己养的蛇毒罢了,遇见真正的顽疾,一定是束手无策的。” 几个老头子闻言更是摇头叹息,苏长洪的病真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偏偏这些医生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真是不知那些退隐的干部、领导们都是怎样在这些庸医手下养生的。 苏菊想敲门进去探探情形,然而常洛叮嘱过,不得随意搅扰治疗的过程,否则一旦针尖扎偏了一丁点位置,定是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我相信他……”想起了山中遇险时常洛宽厚坚实的背影,宛如风暴中一履扁舟的心情陡然安定下来。那一道影子,就仿佛能够做出任何令人为之惊诧的奇迹来。 “丫头呵,你还太年轻……” “只好先等里面治完了出来,只是他别把老苏给整得更加人不像人就好。” 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渐渐落下,病房内的沉寂被细微的动静打破,听起来里面该是要结束了。 蓦地,一个浑浊的声音暴起:“啊!” 惨呼之声夹带着生命不能承受之痛楚,一阵阵打击床面的声响震得门板都发颤。 “嘭!” 王力想也不想,第一个就冲进了病房里。这下总算露出马脚来了吧?他偏偏就不信,这常洛小小年纪,在医术上还能够胜得过胡邱这样省城闻名的名医? 门板吱呀呀发出刺耳的呻吟,门外守候着的几个老头子随着王力身后鱼贯而入,他们是有些后悔不该轻易让那不知底细的年轻人去医治苏长洪了。但事已至此,就算现在那老爷子归了西,他们几个老家伙也得拼死把他给拉回来。 “呃,你们这是等不及想要抢孝帽子呢?”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那颇为昏惑、沉闷的病房之中,他们预想的情景并未发生。常洛歪着头,那貌似没有什么特殊表情的脸上分明闪烁着谐谑的色彩,而那昏迷了多时的苏长洪,竟然已经坐了起来,只是那一双浑浊的眼珠子还在长睡不醒的迷茫之中沉浸。 “咳……咳……”苏长洪喉咙之中显然已聚积了不少污秽,此时想咳却是一时咳不出来,一群老爷子赶紧上前抚胸拍背,口中喋喋地唤着苏长洪的名字,生怕他再一个不当紧又眼前一抹黑晕过去,那岂非糟了。 这时,走廊之中一阵嘈杂,零碎而又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向病房这边靠近,不久,几个人行色匆匆地撞进来,显是刚刚经历了仆仆风尘,远道而来。 “菊儿,你爷爷怎么样了!” “老爷子醒了吗?” “究竟是什么病症?” 这些人都是苏老爷子的儿女,还有几个是远亲,一群人见到苏老爷子竟然是坐了起来,一阵手忙脚乱,那些先前就守着苏长洪的老人一边呵斥着闯进来的众人,一边给苏长洪端茶倒水。 “你家老爷子先前还在昏着,这会儿刚才醒来,你们这么吵扰干嘛,不怕你家老人思绪太多岔了气?” 乱糟糟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赶忙上前扶住老爷子,一手拿了一张纸,将老爷子嘴角的唾沫抹去,扔进床边的纸篓中。 “岳老,先前菊儿的电话里不是说我爸他昏迷不醒么?现在却怎么醒来了?这一醒来,病就该好了吧?”中年人侧脸看着一个眼窝深陷的老人问了一句。 这姓岳的老人自是苏长洪老友,其地位、势力在这群老人之中都是最高的,他的影响力不说则已,一说则是个人便会心惊rou跳。中年人之所以看向这老人,自是因了这些缘由。 “云峰啊,你家老爷子这次醒得侥幸啊!” 岳老想了想,望了望一旁早早就与众人隔离开的常洛,见他双眼不波不澜,虽是随随便便背手站在窗边,却自有一股如临山岳的气度。暗自点头,心里道,这人年纪虽轻,不过应该是个有真本事的,这苏老头这么久不醒,就连胡邱都不明所以,而他一上手就让人睁了眼,果真中医的博大精深不是外行人能够轻易揣度的,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还不及多想,但听苏长洪咳完了,口中大叫一声:“你要害我!滚!滚开!你要害我!” 听得众人面面相觑,这老爷子,病了这么久,总不能憋得神经错乱了吧?那姓岳的老人又望向常洛,常洛晃晃悠悠走上前来,在中年人疑惑的眼神中,电光石火一般出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苏长洪人中轻轻一点,苏长洪顿时眼睛一翻白,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中年人苏云峰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一把抓住常洛的衣领,紧紧勒着他脖子:“你这小子是什么人!敢害我爸,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力在一旁冷笑,心说这小子总算是自作自受,惹了这中年人,以后哪还有活路? 苏菊双手端着guntang的杯子,候在旁边本想给刚醒的老爷子润润喉咙,见状连忙上前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中年人的胳膊,剩下一只拿着杯子的手顿时一阵灼热,“啊”了一声,连水带杯一起被摔在了地上。 “爸,他是我请回来医治爷爷的医生。” “医生?”中年人将信将疑,目视略微慌乱的女儿,又瞅瞅正自被他扯着衣领的常洛。常洛满脸云淡风轻。 想要害老爷子,又何必当着这么多苏家人的面?这道理不用想就能明白,中年人先前是见得苏老爷子再度昏迷过去方寸失措,这么一停顿,便冷静下来。 “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刚才有些急,”苏云峰讪讪地放开了绷紧的手,但眼神之中犹然有着警觉,“医生,能不能解释一下,老爷子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这么年轻的医生,能够负责主治老爷子的病么?他是否真的具备这么大的能力? 不仅仅是这苏云峰,随着苏云峰一道前来探望老爷子的,都一个一个升起了疑问。这些疑问当然或许并非是出于什么坏的心思,只是略略显得不合时宜罢了。
常洛清清嗓子,眼角在向苏菊的方向飘着。不得不说,她慌乱的时候眼神有些莫名的怯懦,白皙的脸颊红红的,自有几分小女生不经意间的美态,恍如诗画。 “老爷子的病,现在说不好。” 常洛并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从表面上看,的确是有人想要害这老爷子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印堂的那一缕凝而不散的黑气,从常洛刚刚到省城下车,被摩托车暗算的事情,就可见一斑。不过这话毕竟是无头无绪,现在没有更加确切的把握,说出来也是不好的。 “说不好?我看你根本就是医无可医!”王力心下腹诽,口中不自觉地说出了声,自从被常洛阴了那一下子,他就发誓要跟常洛这厮不共戴天。 只是这话在此时说出来是不合适的,苏家人现在都在场,这话听在他们耳中难免会有些想法的。只不过王力仅仅是一个小辈,他们自是不会与王力计较些什么,但众人已是在怀疑着常洛的医术和能力了。岳老和秦华这两个老头子眼睑之内闪烁着点点精芒,试图从常洛的反应中找出些答案来。 常洛摊摊手:“事情就是这样,老人的病,就我来说是可以医的,只不过现在时机还未到,你们也看到了,刚才老人惊醒的时候,没有半点神智尚存的迹象。老人的症状看起来是缩阳之症,然而却又非普通的缩阳之症所能够解释的,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找寻老人的病根。” 岳老与秦华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常洛这个说法,他们勉强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个态度很是谨慎,倘若常洛此刻夸夸其谈地夸下海口,那他们反而会不放心了。 苏家人与这两个老人想的却不同,他们的家主正在病危之中,医生却束手无策,模棱两可的说法只能让他们对医生越发的不信任。苏云峰作为苏长洪的儿子,他的意见是极为重要的,所有苏家人都看向了苏云峰。 苏云峰沉吟着,迟迟不表态。 “哦对了,在这段时间里,老人不能够再接受医院的任何治疗。” 常洛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句。包括苏云峰在内的所有苏家人都变了脸色。 “当然,常规的输液、维持身体状态稳定这些手段还是可以用的。” 苏云峰沉下脸:“这不合适吧。万一你最后对我爸的病毫无办法,又拖延了病情,怎么办?” 说白了,在常洛未曾显露任何本事的时候,对于苏家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冒险,这等于将苏长洪的一切都交托在了常洛手中。这么重大的决定并不是一时之间就能做得出来的。 “你们要是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我只能说,老人的病想要治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治病的时机。” 常洛这么说了,在场的众人也是不懂的。他们哪里能看得到苏长洪眉心的黑气,想要看到这些是需要一定时日的修行的。当然,那些精通望闻问切的老中医们,或许也能够看得到这些黑气,不过现在的这所医院之中显然并没有这种老中医存在。 “不行,我爸的病情不能耽误,我们还是让医院的胡医生治疗吧。”苏云峰摇了摇头。 “爸!”苏菊轻轻巧巧地扯了苏云峰的衣袖一下,欲言又止。 “你想让他给你爷爷治病?” 苏菊抿着嘴点头:“他真的能治好爷爷的病,我相信他。” 本来,苏长洪的病跟他常洛并没有什么关系,苏菊是个美人,况且他还与苏菊在山上有了那么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多多少少也有着为了苏菊而治病的意思。不过如果苏家人死也不同意,那他也没有一定要给苏长洪治疗的执念。 怎么样都没有所谓,这便是常洛此刻的态度。 所谓人生,在常洛想来,自然是去留随意得好,这并非是说他有着顿悟红尘的倾向,也并非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仅仅是一种对身边所发生事情的态度。 苏云峰抓着苏长洪已然老去的手,思索着,沉吟着。苏云峰是苏长洪的长子,大概也会是下一个苏家的家主。对于自己的父亲,他实在不能不慎重,苏老爷子一旦有什么好歹,这个家恐怕上上下下都会受到极其剧烈的影响。 “你真的能保证治好老爷子?” 即便是301医院中的著名大夫胡邱,也没能缓解老爷子的病情,倒不如真的让这常洛试一试吧。301医院这边,他苏云峰自然会去请他们帮老爷子先吊着一条性命。 “比真金还真。”常洛咧开嘴,向苏菊一笑,再一次准备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