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一曲墨色漪
事至此处,着实始料未及。 望舒在春风楼满场惊呼与鸡飞狗跳中冷面冲向医馆,心中悔恨之情简直要流成绵绵长河,简直恨不能把自己几巴掌拍回九重天,她本来只不过听个故事,却闹成这样,这故事代价也太大了些,还好自己是个仙人,能动用法术救一救她,才好歹弥补她几分愧疚之情。 至于在人间随意动用仙术被发现的后果,她也不想计较了,总不会比一条人命大吧。 望舒这边厢懊悔得痛心疾首,那边悠悠醒转的白梨却是伸手覆上她的手,数月来首度勾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来:“那不关你的事。” 望舒还在懊悔里郁郁,闻言也只是咬着唇摇头:“可是,若不是我引起……” 白梨安静摇了摇头,眉目晕出痛楚意味,许久,才淡淡开口:“大夫也说了,我是素日虚弱兼郁结于心才会吐血,着实与你无关……”顿了顿,闭了眼,终究叹出一声,“我和他间,早就是不死不休。” 望舒郁郁接了一声嗯,仍是低头忧然。 白梨却是轻声一笑,指尖安慰般微微落在望舒指尖,声音首次柔软下来:“舒望姑娘,真是个好心肠的。” 下意识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反应过来白梨说的是什么,望舒瞪大了眼睛,立时把那个嗯升到高音。 白梨仍是笑意淡淡,低眉姿态却再不复寻常冷淡:“在这风月场转了十几年,识人到底还是清的。舒姑娘扮得虽是天衣无缝,可眼神不会骗人,姑娘看我,眼神极清,纵有波澜也只是看一幅画,一枝花,且姑娘看信时眼波柔软,总不会男子能有那般潋滟神情。我的预感,还是很准的。” 望舒只能默了……那日是师尊每月定的寄信之日,九重天上寻不到她,信笺之鸟只能到人间来给她,望舒偏偏又被那仙君堵在春风楼不能出去,只好在春风楼看信了,谁知就被白梨看出了端倪。 既是已然道破,望舒便也不再骗她,解了仙术恢复原本声音,至于容貌,她是仙术改的,此时解除她还怕会被当做妖怪把白梨吓到。 “你也知我是杀手,如此掩藏也是无奈。” 白梨点了点头,容颜化去浮冰,只余无奈:“若你视我为友,便帮我一个忙吧。” 望舒心头一紧,已有不详预感:“什么忙?” 白梨轻声一笑,双眼缓缓闭上又睁开,已是无懈可击一片无波无澜:“杀了我。” 望舒心底哀嚎一声,果断摇头。 白梨仍含笑,定定看着她:“杀了我。” 望舒仓皇躲开她的目光。 “我知道你是杀手,你那么轻易制住赵稹,武功想必数一数二。”白梨笑意寸寸加深,“只有你,能帮我了。” “为什么,总该给我个理由。”望舒下意识后退几步,挣扎着反驳,“我出手定要有理由。” 白梨不答,却是勉强半起身眼神灼灼:“千两黄金,我此生所有积蓄,买你杀一人。” 望舒咬牙:“我要理由。” 白梨看她一眼,中蛊般面色惨白眸中却光华万千:“我,千金买你,杀了我。” 分明没有落泪,可望舒看得出,那些流不出的泪重重堵在那个躯体里,自血脉中一路蜿蜒结霜凝冰,冻住她此生一切热望。 那是白梨的劫。 望舒也定定看她,终究叹了气:“好。” 说着,赶在白梨唇畔笑意浮起前,一个手刀劈在了她颈上,伸手抱住她软倒的身子。 若还有法子,望舒也不想这般,可惜…… 望舒又是一声叹气,指尖清光涟起,转瞬结成一盏琉璃青莲,幽幽落进了白梨心口,望舒左手按在青莲花盏,右手翩飞结出一串手印,缓缓闭了眼。 心病还须心药医,对于白梨,她能做的也只有寻出她结冰的缘由,而后慢慢劝她解开心结。 望舒睁开双眼,开始读取白梨的记忆。 故事,开始于二十年前的云州。 那年三月,飞花拂莺,絮柳生情。 云州郡守白承素来为官清直,油盐不进,虽是得了百姓青眼,却得罪了不少朝中权贵,尤其当朝宰辅,百姓默认的第一贪官权相叶均,他次子叶昀收受贿赂被白承法办,更是将白承恨入骨子,于是这年三月,白承便被扣了个谋逆罪名利落处斩,连累一家七十三口从主母到婢女乃至看门小童都被牵连灭门,唯独一双女儿白梨与白漪作为白承血亲关押天牢之中,准备迎接叶均的报复。 望舒叹了口气,白梨这简直就是个红颜薄命的活注解…… 白梨当时不过四五岁,而meimei白漪丢入天牢时更不过一岁多,约莫想着纵是他不出手,一对年幼女儿在阴冷潮湿的天牢里缺衣少食担惊受怕,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与其杀了她们给她们痛快,还不如令她们留在天牢里卑微可怜地活着。 望舒看着她们二人在牢中度过七年,渐渐浮出遗自娘亲的美貌,再度引发灾难。 京城一位纨绔子弟犯了事象征性入了一回天牢,对这对女孩子一眼看中便要收回府中,可京城皆知,这位不仅纨绔,而且残酷,他府中侍妾流水般不时进入,却从来没有出来的,数量还在减少,可想而知白梨姐妹的命运。 而且,她们姐妹还是囚犯,那少爷更不会仁慈。 望舒看着白梨和白漪相拥着蜷缩牢房的角落里,颤抖宛然秋风里零落的残叶,小兽般互相****伤疤。 虽已是少女,可一直缺衣少食,白梨仍是小小,小小的手努力环抱住meimei,安慰着meimei不要怕,可话音哽咽,指尖颤抖甚至不能准确落在meimei头发上,最后只能绝望地喃喃一句:“我们会活下去的……会活下去的……” 她们唯独可希冀的,只有活下去了。 纵然绝望,纵然遍体鳞伤,万劫不复,至少,还能活下去。 “如果想活下去,就信我。”临近牢房突兀响起一个声音,白梨姐妹都知道,那是个杀了自己夫君的女子,手段及其狠辣,用了十多种凶器,从绣花针,花锄,菜刀,镰刀……甚至锤子,将那人彻底断绝了生机。 白梨紧紧攥着meimei的手,却吐不出一个拒绝。 她们都不敢知道,相信那个女子会有什么结局,却都不敢不信她。
死在那样的屈辱之下,还不如死在这个女子手里。 更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能够帮她们,也许她们还能够活下去。 “我会在他得到你们之前杀了你们。”那女囚微微一笑,蓬头垢面之下的唇勾着妖红笑意,在看到白梨姐妹的战栗时,才加深了笑意,“然后,你们会在棺材里活过来。哦,他们不会那么仁慈,他们只会用一卷破草席,不过你们也会更容易挖开土爬出来。” 白梨抱紧meimei,仍是不敢置信的恍惚模样,许久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我们假死?” 那女囚却不回答,自栅栏间伸出一只污黑的手,遥遥抚向白梨的头发,却隔着几尺的空虚,只能维持着抚摸的姿势。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杀了他吗?” 似乎完全不在意白梨她们有没有在听,她只是冷笑着顾自往下说:“我的女儿,本该也像你们差不多大了。我本来不该嫁给他,可他威胁我爹娘,我被迫嫁给他。可他还不满足,我有了他的孩子,他却要娶妾。我的女儿,那么小,那么可爱,什么也不懂,却因为她父亲要娶妾,就被他活生生掐死。” 时隔经年,那些汹涌的爱恨早已淡去,只余满腔心烬,还化不成一点史书上淡墨。 “所以我杀了他,我等了三年,忍了三年,不能太便宜他……我用了我能看见的所有工具,让他血rou模糊……”那女囚弯唇笑着,眸中却久违浮起水雾,“我终于报了仇,可是……到了现在,却忍不住想,要是我的女儿还在就好了……” 白梨咬紧了唇,白漪低头攥紧了拳,许久,才小小声道了一句:“jiejie,我想活下去。我想和你活下去。” 那女囚似笑非笑看了看她们,倦然低头看自己污黑的指甲,仿佛还能看见十几年前染在上面的血色。 自己女儿的血,被那个该称为父亲的人,亲手染在母亲手上。 她并不介意她们的答案,这一点仁慈,也不过是隔世经年的聊作追忆罢了。 而她也并未等多久,那一双幼小的手便战栗着覆在她手上,随着一句同样战栗的话:“我想活下去。” 然后,那女囚装疯掐晕了白梨姐妹,那狱卒嫌晦气,又怕女囚伤到自己,就匆匆将白梨姐妹卷了个草席随意扔出宫外埋了起来,这才令白梨姐妹活了下去。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她们二人假死出宫,随后做了乞丐讨生活,好在她们呆在皇城脚下一个小小村落,纵是小,却是民风淳朴,对为乞丐的姐妹二人很是照顾,甚至后来还令姐妹二人在客栈帮忙换取一日三餐一席之地。 古人云好景不长,古人,果然诚不我欺。 这般平静甚至可算幸福的日子也不过维持了一年,宰辅突发奇想微服私访,访回来就势在这客栈歇脚,白梨姐妹得知这就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宰辅,激愤之下什么也顾不得怀刃意欲杀他,结果自然是失败,且故地重游回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