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同室疯汉同命怜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那少年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发着高烧,一时唤着:“爹爹,mama!”一时又叫:“小姑娘,小姑娘!”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屈辱,张口又叫:“清狗!”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地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首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 那少年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 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再细细一瞧,这人竟然只有一只手臂。 那少年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丛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象,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那少年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那少年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 那狱卒瞧了瞧他,冷冷地说道:“有位爷送吃的来,怕你这小子给饿死了。”眼看从外面扔进来一只竹篮。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rou,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那少年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 那犯人伸手一推,他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那少年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首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那少年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那少年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 这少年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转醒,睁眼见是那少年,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那少年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 那少年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rou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 那少年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甚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他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那少年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这少年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 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你奶奶的,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 “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 “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 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那少年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那少年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自己。 总算他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 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那少年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外,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这少年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
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地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甚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 那少年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那少年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现了这秘密后,那少年每天早晨都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 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 那少年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那少年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 那少年初时不敢理会,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 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那少年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那少年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那少年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 那少年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 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 那少年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 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