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国士之怒
清晨时分,庄严巍峨的大丞相府和长安城一道苏醒了过来。 辰时正刻,随着一通沉闷的鼓声,威严的大丞相府的黑漆大门被缓缓打开。两队五十名甲士由内鱼贯而出,在府门前双分八字,列队肃立。他们行止如一,立定之后,便解下腰间所佩的长刀,于面前拄地直立,然后双手交叠扶于刀柄后的环首上。这些甲士,个个高大威猛,身着镔铁明光铠,内衬黑袍,一色铁盔,上系黑色盔缨。他们于大丞相府门前列队而立,宛若护法天神降世一般,威势迫人。 晨曦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的盔甲和门前十六杆门戟的锋刃上,反射出耀目的冷光。大丞相府这个西魏帝国实际上的权力中心虽然未见奢华,但依然仪卫森然,气度恢弘,令人凛然起敬。 接着,一队身穿短褐手持扫帚的仆役们由内奔出,在门前一番洒扫。待洒扫已毕,已经等候在门前的官员们便开始举步而入。大行台设在大丞相府内,所以这里实际上是整个西魏朝廷处理日常军政事物的中心。官员们以品级为序,鱼贯而入,只见文官的三梁或双梁进贤冠,和武官的黑漆纱笼冠攒动交织,门前一时人流涌动,环佩铿锵。 宇文泰很早便起身了,身为西魏大丞相,大行台,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宇文泰不仅位极人臣,也牢牢掌握了这个西魏的内外军政大权,成为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但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权力,也使他的日常起居变得极为繁忙。昨夜,他一直处理公务至漏夜时分。而今天天还没有亮,他就不得不起身了。 一名内侍躬身递上盛了温水的铜盆,盆壁錾刻葵口莲瓣,底心高浮雕一条虬龙,盘旋回转,昂首立爪。宇文泰将手伸入盆中,开始净面。他恍然发觉自己手掌上原来因挽弓握刀而形成的老茧竟已经消退了不少。 “岁月如梭…” 宇文泰不禁在心中暗自慨叹。他似乎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那个英俊意气的武川少年,跨马弯弓,驰骋在代北草原。 “他日若致天下太平,吾当重回武川,飞鹰逐兔,不亦乐乎!” 宇文泰心中感慨一番,然如今天下纷扰,壮志未酬,又岂容他想。 宇文泰净面之后,在内侍的服侍下换上朝服。计有冠、帻各一,绛纱单衣,白纱中单,皂领袖,皂襈,革带,曲领,方心,蔽膝,白笔、舄、袜,两绶,剑佩,簪导,钩灊等。 他穿戴已毕,便举步往前堂过来。 宇文泰至前堂后方在书案前坐定,便有人匆匆进来禀报, “启禀大丞相,城外毗蓝寺昨夜突然起火。官民救之不及,如今已化作一片灰烬!” 宇文泰心中一动, “毗蓝寺?全毁了么,那寺里的僧人可有损伤?” 来人禀道, “据京兆郡所报,寺内僧人几五十余人,已全数殒于火中,竟无一人幸免!” 宇文泰不禁双眉紧皱,缓缓道, “数十人一夕尽墨,无人幸免,这火来得甚是蹊跷啊。” 那人又禀道, “京兆郡还奏报,言毗蓝寺周遭住户皆见,火势陡然便如冲天而起,一发不可收拾,实是救无可救。” 宇文泰沉吟了片刻问道, “那些兰州来的人有何动静?” “据官驿的人奏报,他们整日只在驿内闲住,也不出门。昨夜亦并无异动。” “不是他们?…” 宇文泰扶髯思忖道。过得片刻,他猛然地心中一动, “不对!我们都被瞒过了,只怕那人已经到了长安!” 那下属惊疑不定地道, “不会罢…” 宇文泰紫面含霜,冷声道, “此人诡计多端,用兵奇正相合。那队来讨封赏的人马只是个幌子,他本人必然已经潜到了长安,暗中行事。若不是他所为,哼哼,数十条人命一遭而没,旁人也做不出来。” “那要不要将他找出来?” 宇文泰想了想,摇头道, “不必了。他既不肯露面,当是顾及颜面,不愿闹得不可收拾。既然如此,且看他下面如何行事罢。” 宇文泰又道, “将兰州应得的赏赐速速颁下,让来人领赏之后即刻回程。莫要再节外生枝!” 来人领命退下下以后,宇文泰却在案前凝神沉思。他刚才一番话在下属面前故做轻松,内心却是升起了已经生起了不祥的预感。 前番迦罗求得破例同李辰一道返回兰州,谁知其时未久,迦罗便又一人返回了长安。问起来,她只说金城苦寒,自己过得不惯,所以回来了。可是人皆猜测那不过是托词,小两口定是闹了生分了。迦罗回来以后还大病了一场。宇文泰日理万机,也没空将这种小儿女间的纠纷防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李辰没有将迦罗送回宇文家,也就是出妻,那就没什么大事。 但是过后不久,长安却突然冒出了针对迦罗的流言。宇文泰得知以后,立即嗅到了里面阴谋的味道。虽说鲜卑贵女瞒着丈夫出外**的事也不鲜见,但很少象迦罗这样掀起轩然大波,这定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了。李辰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汉族大将,他的名誉和颜面是必须要顾及的。宇文泰立即遣人暗中告诫迦罗,让她不要再任意行事,也不要再轻易出门,同时这件事一定不能让李辰知晓。 宇文泰并不完全清楚这件具体的内情,也不知道李辰和迦罗实际上还没有圆房,迦罗一直还是处子。所以他只当作这是两人闹了生分后,迦罗是一时寂寞难耐的偶尔之举。在他看来,只要迦罗现在不再抛头露面,闭门自律。而李辰远在千里之外,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听到风声。就算李辰最后得知,再设法回到长安,没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的。到那时,应该早已风平浪静。迦罗只要抵死不认,李辰也莫可奈何。迦罗家世放在那里,料李辰也必有所顾忌,此事自然最终不了了之。迦罗容貌出众,如再能放下身段,好好逢迎讨好自己的丈夫,不怕二人不会和好如初。 宇文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辰这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而且如此迅速激烈地作出了反映。毗蓝寺的大火无疑就是他干的,看来李辰不仅已经亲自赶到了长安,而且已经掌握了内情。昨晚的大火和近五十条人命,表明他绝没有忍气吞声的意思。 那李辰下一步将要干什么呢?宇文泰判断李辰应该不会将这件事放到台面上来处理,因为这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宇文泰虽然判断李辰不会因此和自己翻脸,但是却是有些担心李辰会一时冲动,会做下不可挽回的事情。所以他刚才下令立即颁下对华部的奖赏,命令来人马上回程。他想借此警告李辰,我知道你已经到长安了。毗蓝寺的事我就不追究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给我赶快回兰州去。 但宇文泰却没有把握李辰会真的会听从了自己的暗示,就此罢手返回兰州,使这场风波消冗于无形。那李天行自杀官夺郡起家,才智卓绝,手段狠辣,岂是个肯吃亏的主。他如今又手握雄兵,威镇一方,此番受到如此羞辱,他怎会善罢甘休? 可宇文泰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将李辰公开找出来,命令他回去。李辰秘密潜回长安,摆明就是要私下处理此事。一旦将其摊上台面,各方的颜面都无法保全,最后自己和李辰恐怕难免翻脸,这不是正好遂了某人的心愿吗。 那么李辰接下来究竟会怎么做呢?宇文泰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明日李府突然上报迦罗暴病身故,自己又当如何?那人心狠手辣,夫妻二人间如今又有嫌隙,为了自己的颜面,他未必不会如此行事。 他在心里反复琢磨,最后不无痛苦地承认,如果李辰真这么干了,自己真没什么好办法来应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事后恐怕还得再嫁一个迦罗的姊妹给李辰,才能善后。 想到这里,宇文泰的心不禁悬了起来,他本要喝令立即传令李府加强戒备,并告诫迦罗小心。但是他再转念一想,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如果李辰真要如此行事,就算下令又如何能挡得住。那个人如今已经杀红了眼,到时一但闹将开来,岂不是世人皆知,那可就再也难以掩饰了。也许,也许,迦罗暴病而亡,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最好结果。 宇文泰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的青春姣美的容颜, “迦罗…” 宇文泰只觉心中如缒千钧,然他此刻唯有祈盼佛祖保佑,不要让这个悲惨的结局降临到自己亲侄女的身上…。 几乎与此同时,城内李辰的府邸也迎来了新的一天。府内的侍卫和仆役都纷纷开始忙碌了起来,但是他们似乎人人面上愁云密布,似乎明媚的朝阳,也无法化解他们心中的压抑。 就听“吱”地一声,李府外墙上一扇旁门轻轻打开了。三个人一前二后地从里面出来。当头是一名侍卫打扮的人,黑平帻,黑袍挎刀,看上去年纪甚轻。跟在他后面的是两个戴绿帻的厨子,每个人肩上还挑了两只竹筐。貌似倒是李府出来为厨下采买rou食蔬果的。三人踏上幽静的街巷,身后的门“咣当”一声阂闭。 三人走街串巷,一路往西市过来。为首的侍卫王二牛今年十七岁了,他年纪岁小,却是李辰从桃花坞带出来的老人。他的父亲王宝是李辰非常信重的部署,如今官拜华部军军械辎重使。王二牛很早便一直跟在李辰身边充任侍卫。上次河阴大战前,李辰念他年幼,不欲他涉险,便将他留在长安府中。李辰返回兰州时,因担心长安府中没有得力的人手,便将他留了下来,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 王二牛一路走着,却是眉头紧锁,心情沉重。最近流言四起,他们这些侍卫怎能不知。流言辱及主母,侍卫们人人心中皆是羞愤不已。有好几个人还因此在街上对出言不诲者大打出手,亏了主人功高位重,京兆尹又是主人的挚友,所以才没惹下太**烦。但是随后府内总管却下令关门闭户,所有人无事不得外出,主母也是久不露面。府内一时人心惶然,大家都知道事有不协,却谁也不敢乱说乱问。府内气氛极为压抑,大家都盼着主人能早日回到长安。 王二牛从来都不信那些流言,他知道主母决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似乎主母从兰州回来以后就病了,而后,似乎一直郁郁不乐。现在干脆连面也不露了,这让他觉得颇为蹊跷。他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经行到了西市。街道上的人流也渐渐变得多了起来。 “捉贼啊!有人抢钱啊…” 突然对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王二牛抬头一看,却见面前街上两人一前一后狂奔而来,后面一人一边跑一边大喊, “抓贼啊!快拦住他!” 路上行人纷纷走避,转眼间两人已经奔到了王二牛的面前。王二牛不及多想,他拧身侧退半步,右手扶刀,左手翻掌只是一带,出右脚脚下一绊。就见当前飞奔那人顿时平飞了出去,然后结结实实摔了狗啃泥。王二牛跟了李辰以后每日识字习武,一身武艺还过得去,但见今日情形未明,所以他也未下杀手。 只见当前那人一跤摔下,却是就势一滚,然后爬起来继续飞奔。王二牛拔腿正要追,却见那人将手一扬,反手将一物向他反掷过来。王二牛手疾眼快,侧脸一把将来物接过,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钱袋。待他抬头再看前面时,前面那人已经一溜烟窜进一个巷子不见了。 这时后面那人也已经追至,他见到王二牛手中的钱袋,忙抢上来喊道, “我的钱!我的钱!” 王二牛忙将手往上举了举, “莫急莫急,你说这钱是你的,可有凭据?” 那人跺脚道, “那真是我的啊!这位郎君不信可以打开看看。唯有金,诚不欺!” 王二牛打开钱袋上的绳结一看,里面竟真是一把金锞子,一枚制钱也没有。王二牛点点头,将绳结重新系好,然后将钱袋还给那人, “你说的不错,看来真是你的。” 那人接过钱袋,连连道, “我说了么,唯有金,诚不欺!唯有金诚不欺!…” 王二牛听得不由心里一动。 那人定要拿些些酬谢给王二牛,王二牛那里肯要,当下与那人行礼而别,那人不住千恩万谢。 王二牛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子,摊开自己的右掌,掌中却是一张小小的纸条。这纸条正是刚才那丢钱的人乘人不备时塞在他手中的。王二牛读了字条,不禁皱起了眉头… 王二牛打发两个厨子去采买所需,自己却在西市里逛了起来。他在西市寻了半响,方在一处一条街上看到了看到一家药铺。那药铺门前搭个幡儿,上面用墨线画了个圈,里面是“师记”二字。在两个字的中间,却是显眼地画了朵红花。 王二牛探头探脑地迈入了药铺,却见一位老人家正在案后碾药。他迟疑了一下,方揖手道, “敢问长者…” 却不防肩头被人从后轻轻一拍,他倏然回首,面上不禁悚然变色, “你是…”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王二牛和两个厨子从西市返回了李府。两个厨子的竹筐里装满了各式的蔬果,两个人挑了担子晃晃悠悠地跟在王二牛后面。待回到门前,王二牛上前轻叩门环。就听里面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 “是谁人在外面?” 王二牛应声道, “是二牛,我们买菜回转了!” 紧闭门扉闻声而启,里面的人一边开门,一边和王二牛打着招呼。王二牛嘴里含糊地答应了几声,径直便往里面走。两个厨子也低头挑担而入。 三人穿过侧跨院,却没有往厨房那边走。两个厨子将菜担卸在路边,紧紧跟着王二牛直往后院而来。到了内院门口,门前的两名侍卫伸手拦住他们, “二牛,你怎的忘了规矩,内院可是你可以擅入的么?” 王二牛将身子往边上一闪,将身后的人露了出来。只见那人向前跨了一步,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深不可测,目光如剑。 两名侍卫猛地睁大了眼睛,面上露出不可思意的神情。他们愕了一阵,方如梦初醒般齐齐大礼拜下, “大都督!” 李辰面如严霜,微微一点头, “辛苦了!” 两名侍卫眼睛立刻就红了,总算将大都督盼了回来,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一时如何说起。 “您可回来了…” “我们…” 李辰点头道, “我都知道了。今日便专为此事而来。你们把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 “遵命!” 李辰用力扯下头上的绿头巾,狠狠地掷在地上,然后大步迈进后院。他来到迦罗居住的院子,里面的侍女们不防突然有个陌生的男子闯了进来,惊得齐声尖叫。但她们的尖叫声刚呼出半声,便戛然而止。她们认出这个气势汹汹大步而入的男人这是这座府邸的男主人。而在他的身后,两名侍从已经拔出了寒光闪闪的长刀。一众侍女立刻心惊胆战地伏拜于地, “恭迎郎君!” 李辰目光冰冷地扫视了一眼满地粉黛,冷声下令道, “如果有人乱说乱动,立刻杀了!” 说罢,他大步迈向迦罗的房前。屋内一片沉寂,李辰在屋前深吸一口气,伸手猛地推开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