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云为雨2
天光微微地亮着，还是白昼。这绵绵不尽的雨，给万物蒙上了一层看不透的面纱。 崔夫人端坐在榻上，已命人撤去茶炉，便就望着门外，看着雨水沿屋檐成线落下，滴在青石板阶上，打在满池莲花间。“南方此时，怕是要进入梅雨季了吧。”她忽然有感而发道。 身后，只有不会说话的宝月，静静地听着。她大概知道些夫人此时的心绪。夫人出自陈郡谢氏，是南方世族。三十年前，从南方过来，与崔家结亲，宝月便是陪嫁侍女中的一个。 崔夫人抬手拨弄着面前一盆兰花，将其剪去些许，道：“我江东子女，自古坚韧。阿宁虽出自崔氏，到底也有我一半江东血统。” 将剪下来的花瓣放在漆盒之内，却听门外一阵吵嚷，众仆妇正阻拦着什么人进门。那人不时粗着嗓子，大叫“滚开”，仆妇死命拦着。那人这么被簇拥下，踏不进门，于是气冲冲地高声道：“母/亲——” 崔夫人不应。任由那些仆妇拦着他。 崔平岳这才好言好语，说了一句：“儿向母/亲问安。” 崔夫人略使了个眼色，众仆妇方才退下了。 崔平岳方一得脱，立刻走进屋来，宝月很快过来，替她换下湿衣服，崔平岳摆了摆手，道：“母/亲为何要把婴宁嫁给琅玡王？婴宁与长孙氏已有婚约，一女如何能事二夫？母/亲这样，让婴宁如何自处？她才十一岁啊。” 崔夫人不去看他，问：“长孙氏近年来，可曾重提过与我崔氏婚约？” 崔平岳回道：“这倒没有，可婴宁还小，不急。” 崔夫人命人将漆盒拿下去，道：“长孙氏现如今，多一个婴宁不多，少一个，也不少。而眼下我崔氏，却不能将婴宁交给长孙氏。” 崔平岳不解：“为何？” “因为你父亲。”崔夫人从宝月手中，接过面巾，走了过来，“事到如今，事态已如此明了。陛下在逼你爹选一条路。要么长孙氏，要么皇室。你meimei，若然嫁给长孙氏，你爹，就没命了。” “父亲身为博陵崔氏，是族中响当当的人物，元老们，不会允许陛下杀他。” 崔夫人正自替他擦拭，闻言，不由笑了一笑。 “怎么？母/亲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对？” “母/亲只觉得欣慰，我的小儿郎，也有这番心思了。”崔夫人道：“你这话，也对，也不对。陛下不会轻易杀了你爹，可太子会。” 崔平岳难以相信，道：“父亲正是为他而入狱，太子怎会恩将仇报？” “恩？这恩有天大吗？”崔夫人道：“你莫要忘了，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崔氏一旦选择长孙氏，便是明摆着，跟皇室作对。陛下或许为了崔氏的支持，不会杀他。可太子，容不下他。明刀明枪的，咱们不怕，怕的，就是他暗箭难防。” “母/亲，太子也曾登门求婚，既然咱们不能与长孙氏联姻，为何不答应了太子？”崔平岳道：“太子忠勉，实乃良配啊。”平日里侍读东宫之时，崔平岳与太子有过不少交集。 “你父亲的脾性只做得了太子的老师，却做不成他的臣僚。”崔夫人笑了笑，将那块面巾拧干，接着又道：“太子所为，皆为权位。此等人，‘静言庸违，象恭滔天’，阿宁若成他的妻子，日后不仅她遭罪，连我崔氏，也不得安生。” 崔平岳实是不信太子为母/亲口中那般，按住母/亲双手，道：“即或太子不可，为何偏偏是琅玡王？琅玡王与太子不合，人所共知。母/亲既认定太子不正，不怕他因得不到婴宁，心生报复？” 崔夫人目光一暗，道：“自然是怕。” “既然如此，母/亲为何——” 崔夫人笑着摇头道：“你meimei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若然有人不介意她多病的身躯，不介意她曾是长孙氏的未婚妻，并许诺，她将是他唯一的妻子。母/亲为何不能答应他，将你meimei许配给他？” 崔平岳觉得不可思议，道：“那李承渊竟如此夸下海口？” 崔夫人将目光转向屋外，但望着这不尽的雨，道：“李承渊何等人。你父亲与我，看了这么多年，也看不清楚。只是这几日，勉强得窥了些。太子下狱，满朝文武，都在等父亲出声上奏。偏就此时，琅玡王亲自登门，劝说你父莫要出头。” 崔平岳怒道：“落井下石，无耻小人！” 崔夫人接着又道：“三日后，你父被关狱中，唯琅玡王前去探视，求婚婴宁，为你父谋得生机。” “趁火打劫，贼鼠辈也！” 崔夫人这一回，只是在笑。略略想了片刻，问道：“平岳，你与长孙氏西眷房的长孙无咎，在国子念书时，是同窗，对否？” 崔平岳猜测道：“母/亲要我充当这个传音人？” “你如何想的，便就如何对那长孙无咎言说，务必让长孙氏明白，我崔氏实是万不得已，要与他断姻亲了。”崔夫人顿了顿，又道：“在你前去之前，先去见见你meimei，那李承渊，现在必然，在她身边陪着。去看看，他是如何做的。”说罢，命仆妇侍奉他去换身衣服。 崔平岳与母/亲作揖，便自与那仆妇退下了。 待崔平岳走后，崔夫人对宝月道：“将那兰花送到张先生那儿，告诉他，能留婴宁几时，便留她几时，叫她养好了病，才能回来。你就留在那儿，照顾婴宁。” 宝月闻言，捧了案上那盆花，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