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个人都有过去。或许可以叫做“曾经”,要么是“经历”。 但是我们对于自己的过去了解吗,我觉得,甚至不会比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知道得更多。 自从我选择神话人类学这个职业方向,我就变得特别深沉,戴上一副金丝边眼睛,白衬衫穿在身上,都有一种温文儒雅的错觉。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迹象,因为每当我翻弄那些关于神话的故纸堆,似乎就迫不及待地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稳重,谨慎,充满睿智,胸有成竹,带着一股装洋蛋的王者气度。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白衣飘飘,面带微笑,一副人畜无害的德性,骨子里却隐藏着让人抓狂的轻蔑,眼角中的一丝怜悯分明就是告诉你,“看你那小衰样,我瞧不起你!” 他曾经是我的情敌,是我恨不得想要大卸八块的人。但过了这么多年,我变得越来越走样,含蓄,收敛,见人就笑,居然变成我最厌烦最闹心的那副模样。 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不学好,偏偏要学情敌的一举一动? 我不止一次扪心自问,最后总结出一个真相,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我不知不觉地模仿他,主要因为过去的那些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loser。知道了这个真相,我拼命地折腾自己,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思考到底漏在哪里了。 在某一个夜深人静没有雾霾的星空之下,我翻着《仙道界情海孽债——我被情敌打败的那几年》(这是我呕心沥血的新作,没送去出版社,而是打印成整齐的小册子),翻着翻着,从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东西,流进我嘴里,又涩又咸。 是爱情,我终于知道我漏在什么地方了。 因为有一种爱和思念沉淀得过久,就变成了情怀,所有的记忆都包含在情怀当中,如果不小心遗忘了,我将变得一无所有。 于是我打开电脑,想记录一个关于过去的故事。 故事里面有一段光辉岁月,也有一段不得不说的爱情。 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在出版另外一本书《远古仙道界史传编年》,这是我的学术著作,就是靠这一部书,稳稳地奠定了在神话人类学界的权威地位。 人们称我为神话人类学家,而且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专家。 不仅年轻,也英俊多才。正是由于这两个原因,那时我被邀请做一场娱乐节目的专家评委。 我本来不该去的,恰巧同伴搭档不在国内,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正闲得蛋疼,有一个漂亮女主持专程来邀请,我没经得起糖衣炮弹的诱惑,就迷迷糊糊跟去了。 那是一个浪漫的春天,节目现场在一座飘散花香的公园里,到处开满粉红的桃花。 说起桃花,我一出生就犯这个。所以在节目录制的中场休息时,刚走到桃花树下散步,就有个姑娘从花影下冲出来,一头撞进我怀里。 她梳一个俏皮的丸子头,手中捧着一堆粉红的桃花瓣,我当时笑着说:“姑娘撒了我一身花瓣,这是让我走桃花运吗?” 她愕然抬起头,然后我就呆住了。 一双灵活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小苹果脸粉嫩俏丽,眨一眨眸子,笑嘻嘻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说着上手在我西装上抹一抹,把细碎的花粉掸掉。 毫无疑问,她长得非常漂亮,但我此前见过很多绝色美人,所以呆愣发傻不是因为她长相漂亮,而是因为我认识这张脸。 各种纷乱的记忆全都涌出来,让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十分怪异,以致于她不解地问我,“怎么回事,你没见过美女吗?”语气中没有鄙视,反倒有一种好奇。 我连忙低头,以掏名片做掩饰。当她看见名片上写着“神话人类学”几个字,眼神立刻就变了,分明是饱含着一种崇拜之情。 然后我们互相介绍自己,她说她是中文系毕业的,爱好烹饪、绘画、弹钢琴、跆拳道和古典文学。我又一次发愣,紧接着她伸出一只手,笑眯眯说:“我叫云紫宁。”我第三次愣住。 云紫宁—— 紫宁! 同样的脸,同样的名字,甚至连爱好都一样。那一刻我最大的冲动是想揪住老天爷,狠狠抽丫的两耳光,我就想问一问它,“是不是看着我可怜,于是施舍给我一个复制的妹子?” 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就算老天爷也不行。 在她面前我十分淡定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表现得有一丝冷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长得再像,也不是她。” 紫宁,是无可替代的,也是一个loser永远无法言说的伤痛,伤就印刻在心里,太深太深,连忘记都不敢了。 但是我的冷漠在她看来,似乎是一种迷人的温文尔雅,这种略带神秘的优雅气质强烈地吸引了她。于是接连几个星期,她不停打电话给我,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约我出去,然后我们从星星月亮聊到人生哲学,直到她爱上了我。 这是怎样一种悲催,我再一次明白以往的爱情漏在哪里,当我做我自己的时候,她不爱我,当我人模狗样地去模仿另一个人,她爱上了我。说到底,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爱的仍旧是那种人。 淡定,稳重,温文儒雅,一股很装逼的王者范儿。 多么痛的领悟啊,我再度抓狂了。 很快,我们坠入爱河。因为我实在不能整天面对一张熟悉的脸,装作若无其事,不动声色。我做不到十足的淡然,因为心底深深地想念她。 我们谈了半年多的恋爱,我只轻轻拉了她的手。我想温柔地对待她,让她记住我一切的好。或许在这一世当中,我能完完全全地呵护她,珍爱她,删除以往那些不良纪录。 当时还太年轻,风风火火,只想在美人面前显摆,却不知道什么叫cao蛋。 如今我经历过了,就不想再失去。有时候看着她的脸,越发觉得相像,连那一股聪明伶俐劲儿,也都一模一样。 但仍然有一丝不像的地方,曾经我认识的紫宁,身上带有一种决绝的凌厉之美,像一棵伫立在风雨中永不折弯的小树。 好吧,就算相差这一点也没关系,毕竟不是同一个人,能复制到百分之九十相似,老天爷已经很够意思了,我还能多要求什么呢! 于是我有了长远的打算,跟她恋爱结婚,然后生娃过日子,这一生平平淡淡,弥补我受过的一切伤痛。这个愿望是相当美好的,但我心里也有一丝不安,那就是,我该怎么跟同伴搭档交代,难道要告诉他,“我恋爱了,要结婚生孩了。” 他一定会用淡得波澜不惊的眼神看着我,忧伤地说道:“你滚吧。” 《远古仙道界史传编年》正式出版,我特地准备了一套精装版,趁着书房没人的时候,悄悄放在他的书桌上。书页里暗搓搓夹了一张字条,写着:“哥要搬出去住了,哥恋爱了。你自己好好的,别怪哥,因为忘记过去的人,才会有未来。” 门响了,他一脸疲惫走进来,样子十分憔悴。 我拍一拍他肩膀,告诉他别太辛苦,又不等着赚钱养家,整那么多钱有毛用! 他摇头说:“我在飞机上梦见紫宁了。”说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我发愣地站着,手里随意翻着书桌上那本精装的《远古仙道界史传编年》,心想我可千万不能告诉他,哥的恋爱对象叫云紫宁,他知道了非疯不可。 《远古仙道界史传编年》翻到最后一章,玄女大战天妖,我的目光突然停顿了,脑海中升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为什么爱上紫宁,因为她身上有一些与众不同之处。比如她非常自信,而且胆大妄为,以一个小小厨娘的身份能把最牛掰的男人收拾了。 这一点曾经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小厨娘哪来的自信。 还有一点,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的问题,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叫我“梁子夜”,这是我现在用的名字,以前不叫这个。 知道我叫梁子夜的,是我现在的女友,云紫宁。 没有紫宁,就没有玄女大战天妖。可是如果紫宁一直生活在现代,大战天妖的人是谁? 我有点糊涂了,不过对于科技发达的现代人来说,这点想象力不算什么。 为了写这本《远古仙道界史传编年》,我曾经专心研究过仙道界,那应该不是我们的远祖,而是一个平行空间世界。 证据就是,仙道界的手工技术已经相当发达,使用的衣料器皿比秦皇汉武时期要高档得多。我在历史书里没查到哪一个时代有那样高度的文明,况且我确定当时是穿古装,男女都梳了发髻,而且女人不裹小脚。 在一个满天御剑遍地阵法的仙道界,文字与篆书行草楷体一样,只有平行空间才说得过去。 恋爱还在进行中,她对我越来越痴迷,整天像一个小女孩似的,一见到我就笑得咯咯的,十分开心。她的手很巧,烹饪技术一流,变着花样给我做了炸酱面、同心糕,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 我们一起弹钢琴,一起散步,一起看星星,一起谈论诗词歌赋。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住了,因为当我爱她越深,越发现她身上缺少一种东西,那是曾经令我十分着迷的神韵,没有这个,她就不是完整的紫宁。 还有,她对我的爱,对我的崇拜,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每当我脑海中回想起紫宁坚定的眼神,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绝然,痴痴地望着我的情敌,我就明白了,那才叫真爱。 既然我爱她,那一种神韵和刻骨铭心,我一定要帮她找回来。 心中住着一个冲动的魔鬼,搅得我寝食难安。多么渴望,在她最美丽最迷人的时候,爱上的人是我。 即便不是,也想在她心里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我的好,我的坏,我的伤害,她能统统记住也行。 我不想要一个温柔似水,百依百顺,目露崇拜的女朋友,我希望在另一个时空里,遇见那个令我心动的她。 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如果我不送她过去,就不会遇见她。没有遇见她,我这一生算是什么,行尸走rou吗,没有乐趣,也没有盼望。 但把她送过去,注定了她不会爱我。我永远都是一个loser。 做一个loser好吗?没人愿意成为失败者,但我更害怕成为一个残缺者,人生中不经历那一段,我就不完整,紫宁也不完整,我们全都不完整。 这才是最可怕的。 所以我必须送她过去,希望有一天她能明白,我这样残忍地对她,是因为爱。 而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难过的纠结:在另一个时空中,有一个男人等着她,他白衣飘飘,面带微笑,他们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好了,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我要做的,只是制造一场车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