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韩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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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快入冬的时节,西风裹挟着落叶与飞尘呼呼地刮过,吹得草色枯黄的荒原沙沙作响,天地间一片萧瑟寂寞。 慕容垂擦拭着手中长槊,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身侧被压得东倒西歪的长草丛,那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首,皆着燕国士兵服饰。斑驳的血迹昭示着这场战斗的酷烈。 慕容麟没叫大伙儿“失望”,才过了广平,踏上襄国地面,第一拨追兵就到了,人数不多,也就二三十骑的样子,轻装而来。慕容父子甲胄齐备,战斗力超群,先用弓箭射倒一半,然后长槊齐舞,轻易溃敌。 算上这次,慕容垂父子前前后后已经打退了七拨追兵。好在人数都不算多,应该只是大队之外的斥候小队,父子几个英勇,倒是没什么损伤。但是行踪明显已经败露,脚程也被拖慢了许多。 段随的伤势基本已经完好,那金创药确有奇效,他本人年轻力壮恢复又快。击退第一拨追兵之后,段随便弃了马车,与众人一起快马赶路乃至迎敌。一路杀来,倒是以他最为兴奋,实战经验大增不说,还有高手在侧可以随时请教。 如今段随舞起马槊来,连慕容令也开口叫好。连日嗜血厮杀,他身上更是多了一股子骠悍的杀气,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就是不同。若是今时今日再对战当日那三名城门卫,决计用不了一时三刻就可轻松胜出。 段随斗志昂扬,慕容兄弟却兴致不高。众人已经被迫拣些偏僻小路行进,还是碰到这许多追兵,可以想见,官道大路上早已满是成建制的队伍了。此时变成是他们在饶远路,追兵反而跑到前头去了。 慕容垂更是闷闷不乐,百余燕军勇士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内耗中丢了性命。只有段元妃骑着大骊跟在队伍之中,脸上笑容依旧,但凡能与慕容垂一起,其他皆为身外之事,没什么打紧的。 这儿是范阳地界,再往北百多里就是幽州驻所蓟县,过了蓟县,就要由北转东而行了。慕容垂一行自邺城北来,已经跑了千里路途,可是龙城实在太过遥远,到如今也不过走了一半路程而已。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直吹得大伙儿睁不开眼睛。慕容垂招呼了一声,众人围拢上来,只听他道:“如今行踪泄露,此去龙城之路,怕是难走了。” 慕容宝道:“父王所言极是,所幸迄今未曾遇上大股追兵。最怕到了龙城,老贼早已布置完毕,我等反而自投罗网。” 慕容农也道:“不错,天子在辽西无甚根基,可他毕竟占了名分;何况老贼在辽西也颇有些故旧。可恨,贺麟这小子,当真无情无义!”他的意思很明显,如今不要说此去龙城之路坎坷难行,既然慕容麟已经投敌,慕容评想必已经知晓他们的计划,不会傻到没有防备的。 这会儿慕容令有些尴尬,出主意去辽西的是他,后来明知行踪败露还坚持往北,指望抢在敌人前面赶到龙城的也是他。如今路只跑了一半,敌人却已经追上来了,着实难堪。 到底不是一根筋的二愣子,慕容令颓然道:“是我想的不周。为今之计,只有西去,投奔秦国了。”众皆默然。 事已至此,慕容垂轻咳了一声,说道:“就按那罗延所言,去投苻坚。”他算不得耳根子软的人,但这次任由儿子拖着往东往西,主要还是因为反出大燕,内心彷徨无依。 转头看到元妃依旧明亮的眼神,慕容垂倍感温暖,歉然道:“夫人,累你跟我受苦了。”元妃笑而不语。 大伙儿吃了点干粮,喝口水继续赶路。这次还是反其道而行的老法子,不往西走,而是向南直奔邺城而去。 想必是慕容评的大网果真撒去了西边和北边,一路往南未曾遇阻,众人快马加鞭,数日之内,已到邺城。 大燕国的都城伫立眼前,依然威武雄厚。慕容垂停下马,定定地盯着那高厚的城墙看了半饷,深吸了一口气,打马而去。 身后,漳水迢迢,无语东流。 。。。。。。 “下雪了!”段随抬起头,喃喃道。雪花打着旋儿,慢悠悠的布满了阴霾的天空,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建熙十年的第一场冬雪姗姗而来。这个时候,慕容垂一行刚刚绕过邺城,沿着漳水向西行进,远远地还能看见铜雀台巍峨的身影。 呜咽的北风渐渐高亢起来,将原本优雅的雪花吹得在空中狂舞,却徒劳无功地发现大雪愈下愈密。渐渐的天地一色,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段随努力望远,却叫漫天的风雪迷乱了眼睛,十丈之外不可见物。大伙儿一骑紧跟着一骑,辨着方向缓缓前行。 艰难行进了半个时辰,风雪收敛了不少,四处的景致收入眼底,银装素裹,好一派北国风光! 远远的正前方,纯白色的天地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看清楚了,竟是一个个纵马而来的骑士!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慕容垂一行,向着他们打马狂奔,速度奇快。 众人面色大变,近千里路跑下来都没出事,此刻天气恶劣,又是去往西山的偏僻路上,居然会有大队人马出现? 大伙儿早已人困马乏,瞧对方的架势却是龙精虎猛,跑是跑不掉了,把后背让给对方,只怕死得更快。慕容垂苦笑一声,招呼大家结阵以待,只盼是哪家贵人出游或是商队路过,那便相安无事。 呼啦啦的马蹄声中,骑士们转瞬即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是一支将近百人、全副武装的骑兵队伍。领头的一个军官,三十左右的年纪,瞧着极为精悍,双颊如同被刀子削过,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神似鹰隼般犀利。 见慕容垂等并未暴起发难,那军官大手一挥,骑兵们训练有素,聚拢上来,将慕容垂一行人团团围住,长矛大戟举起,对准了中间。军官在圈外扬声道:“在下中山王府典卫令,韩延,见过吴王殿下。” 慕容垂听得中山王几个字,心已经沉了下去。这时又是一愣,“你认得本王?”那叫韩延的军官答道:“吴王殿下威名著于天下,小人自然是知道的。”说得恭恭敬敬,脸上却露出一副戏虐的笑容。他将马匹让过一边,身后现出一个人来,脸上神情有些畏缩,更多的还是怨毒,赫然正是慕容麟。 “逆子,是你!”慕容垂气往上冲,冲着他大喝了一声,慕容麟吓得不由自主双手用劲,坐下马匹嘶吼着往后退了两步。 慕容麟一抬头,正好看到韩延眼中轻蔑的眼神,顿时面红耳赤,嘶声叫道:“慕容垂,你背叛大燕,罪大恶极!中山王殿下正在此处,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慕容垂气得须眉乱颤;兄弟几个握紧了手中长槊,咬牙切齿,只待死战;元妃看着慕容麟的眼神一片冰冷;段随护在她的身侧,异常警惕。 慕容麟也郁闷,他可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地撞上慕容垂一行。 那日慕容麟心中怨恨,确实是跑去太傅府告密了。慕容评立刻调兵遣将,往北追杀。可老财奴看不上慕容麟这小子,完事了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 慕容麟心中生气,但也乐得轻松,否则派他追去辽西,正面父兄,也是个苦差事。还是小可足浑氏长安君出面,把他安排到亲外甥中山王慕容冲那里,且先做个跟班。 慕容麟现下过得不易,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背父”之人,时人的宗族观念强烈,对他不免鄙夷,就是中山王府里头也鲜有人与他交好。资格老点的,比如韩延之辈,更是对他冷嘲热讽。总算他能屈能伸,又善于花言巧语,想着法子去讨人欢心,慕容冲对他还算客气。 今日又是慕容麟撺掇,中山王大驾西山行猎。可足浑氏担心自己的心肝宝贝,直接派出三百精锐甲士护送。 冬日已至,天气阴沉,这时候出去打个甚么猎?家将奴仆,兵丁护卫,个个有些不悦,暗暗咒骂出主意的慕容麟。 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一半,鹅毛大雪漫天纷飞起来,吹得大伙儿东倒西歪,叫苦不迭。幸喜还未进山,于是折返而回。一路上众人看着慕容麟的目光,恨不得把他给吞了。慕容冲兴致全无,脸色很是难看,弄得慕容麟一路惴惴。 回城路上,斥候来报,前方发现数骑冒雪而来,慕容冲命韩延领百骑前去查看。慕容麟心想这当口最好少在中山王面前晃悠,于是自动请缨跟着韩延去了。结果一眼看到来者竟然是慕容垂等人,不由暗暗叫苦。他悄悄躲到队伍之后,只盼不被看见,总算没有丧心病狂到直接跳出来乱咬父兄。 韩延不久之前铜雀台阅兵之时真是见过慕容垂,这会儿认出了是他,不禁大喜:这天大的功劳居然砸到了自己头上,回头真该去佛祖面前烧一柱香才是。他也是个阴狠的角色,这时候还不忘揶揄一下慕容麟,顺便祸水东引,果真慕容垂父子暴怒之下,矛头全都指向了慕容麟。 慕容麟躲又躲不过,两面受气,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把心一横,大声斥责父兄。既然站了队那就站好,总还有荣华富贵可期。 韩延暗暗好笑,朗声道:“麟公子所言极是,中山王殿下片刻即到。吴王殿下,尔等还是放下武器,莫作无谓反抗。”他打了个哈哈,接着道:“都是贵人,我瞧就不用行那捆缚之事了,且等中山王殿下发落罢。” 反正大局已定,韩延存心卖好给慕容垂。都是宗室,哪个晓得回头有没有变数,没道理平白得罪人。 不觉间又给摆了一道,慕容麟脸色涨得通红,方才他大喊着让慕容垂“束手就擒”,比较起来,倒是韩延这外人还讲些人情。 一时间慕容麟只觉得身周到处射来鄙夷的目光,他不敢看四周,也不愿直面父兄,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段随身上。 这个混蛋居然还在!慕容麟心中郁闷至极,无处发泄,脸上一副要杀了段随的表情。 韩延的话说得漂亮,慕容垂想了想,恨恨地看了慕容麟一眼,将手中马槊掷于地上,跳下马来,又解了腰刀,余众纷纷照做。 大约是最近拼杀多了,段随有些犯愣头青,居然视面前明晃晃的刀戟不见,握着手中长槊一副不舍的样子,这厮胆子够大的!元妃又好气又好笑,重重打了他一下。段随看向元妃,只见她朝着自己摇了摇头,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扔掉了武器。 早有兵士走上前来,拿走武器,牵去马匹。慕容垂闭上双目,静静养神,余人则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现下慕容垂等人赤手空拳,不足为惧,更无马匹脱身,看这样子众人也都已经认命,韩延大为满意。他喝令众军散开,排了个迎接的阵势,单等慕容冲到来。 风雪渐止,远处慕容冲的大队冉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