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过往

    莎恰现在还深刻地记得，她在10年前与海蓝初次相遇的那一天。

    因为受到了丹塔利安家族现任族长雷斯格罗的邀请，在经过了一番秘密的洽谈后，当时身心俱瘁的自己决定迁居到这颗和平的星球——雪帝兰星上。其实生活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只是如果能让自己的心情稍微轻松一点，如果自己能开心一点的话，不再被噩梦与空虚感所折磨，不再想着如果死掉了该多好的话，那就足够了。

    洽谈中公式化的所谓条款根本就没有强制性的效力，相信雷斯格罗也根本没打算凭一纸条约就束缚自己，也没要求进行魔法的契约仪式，倒也是个很明事理的男人，大概是想要凭实际的行动来慢慢感动自己吧。

    确实是很明智的抉择，如果他胆敢不知天高地厚的强硬要求自己缔结魔法契约，将自己留在雪帝兰星上为他效劳的话，大概洽谈的那一天就会成为他的忌日了吧。当时的自己可没有现在这么好的脾气，根本就是性格古怪、喜怒无常、暴躁易怒的人物典型，稍微有点不顺己意的行为，或者是看某个人不爽的话，直接就会让他成为自己养的可爱植物的血食，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就算是联邦总统那或者某位君王的直属部下又如何，孑然一身的自己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经常一言不合之下直接笑而杀之，就算是十王庭她也敢去闯一闯！

    甚至当时经常会想，如果十君王的某人亲自来找自己麻烦该多好，让自己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做压倒性的实力差距，让自己再度体会一下濒临死亡的绝望感。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虽然早就已经忘了，不过大概会很爽吧，会有一种发自骨髓里的酥麻和舒畅感吗？就像是自己在那段炼狱般的日子里曾经感受过的那样。说起来那是多久前的事了，记不得了呢……

    或者，被十君王就此杀掉的话，也很不错呢。

    但是，没有。

    无论是多严重的伤势，对自己来说也不痛不痒，复原根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没有人能杀掉自己，只有自己能弑杀别人。说起来，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弱呢，为什么无论他们多么努力的攻击也杀不了自己呢？嘶哑着，仇恨着，疯狂地向自己怒吼，见惯了那样的表情，任由无数的利刃砍到自己身上，鲜血飞溅后又马上愈合，直到自己厌倦了这周而复始的无聊行为为止，才在他们狰狞和恐惧的表情中随手抹杀掉。

    自己有很多仇家，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就会来找自己麻烦，虽然自己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但是这些都无所谓，既然他们想要杀了自己——『可以，我站在这里让你们杀，但如果你们费尽手段也不能让我死掉的话，那就请你们去死吧！』

    我从不是被杀的人，我只是无聊到只能去终结他人的性命。

    而且貌似在黑市中也有一笔高到恐怖的天价悬赏金指名要自己的人头，所以经常会有自命不凡的职业杀手跑来暗杀自己，手段也是层出不穷，让乏味而空虚的日常多了不少乐趣。可惜的是那些勤勤恳恳的杀手们也没有一个成功的，到头来也只是给自己的嗜杀恶名再添上或轻或重的一笔而已。几百年下来，也许积累的悬赏金都可以直接买下一个中等繁荣系数的星系了吧，但是再来找自己麻烦的杀手却是一个都见不到了。

    曾经的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自己是『真祖』，是杀不死的怪物，是个无药可救的怪物。

    早就明白了这一点，自己这样的恶魔，不需要任何的怜悯与救赎。因为身上背负的罪与业早就化为一片汪洋无尽的漆黑血海，将污秽的心完全吞没在罪欲的深渊中，再也无法超脱。

    在迁居到雪帝兰星之前，足足几百年漫长的岁月中，充斥在自己生活中的，只有杀戮、悲恸、惨叫、哭嚎、仇恨、诅咒、血腥，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重复着屠杀别人的过程，因为自己不可能死掉。也许这样的人生会持续直到死去为止吧，虽然就连自己要何时才能死掉都不知道。

    虚无的深渊要将自己吞噬了。

    或许，只有被利刃贯穿身体的疼痛感，被火焰焚烧的灼热感，被切碎砍碎撕碎的流失感，只有重复着体验这样的过程，才能让自己空虚和恐惧的心稍微地回归到现实之中。这些撕心裂肺的痛并不是痛，而是让自己知晓仍存在于现实的最后一根稻草，紧紧地握住，在剧痛中痴笑，然后再将痛苦的根源弑杀，全部化为飞散的血浆，浸泡在这温暖的热流之中，才能让冰冷到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感到一丝丝的暖意。

    但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改变了。

    是从什么开始的呢？是在搬来雪帝兰星之后的40年间吗？也许吧，在这颗美丽、和平而宁静的星球上，没有追杀而至的仇敌，也没有跑来送死的杀手，过分安稳的日常生活让冰冷的心柔化一些了吧，自己也会时不时地展露出笑容了，虽然就像是嫣然盛开的昙花那般吝啬自己的美丽。

    但是，真正让坚冰般的心之壳融解消散的一天，那个人，竟然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海蓝……”

    抚摸着略微贫瘠的突起，但手感却很温暖和柔软的胸口，莎恰感受着脉动的心脏中喷涌出来的几乎要让自己窒息的庞大感情，喃喃地细声轻语着深爱之人的名字。

    就像是《血夜的圆舞曲》的最后，芙兰朵露所写道的那样，她一见钟情地爱上了那个年仅7岁的男孩。

    这是命运吗？是为了救赎罪孽深重的自己吗？所以，才会在她已经放弃去挣扎和摆脱这如同无尽炼狱般的人生时，在遍布泥泞和血浆的黑暗深渊最底层，却投下了一线让所有过往的罪与痛都冰消瓦解的灿烂曙光。

    『真祖』是不会奢望爱情的，因为他们不会爱上任何人。

    这是深刻在库拉奥多家族的血脉中，觉醒者被诅咒的宿命。在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同时，就必然会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幸福，孤独地度过漫长的一生，并沉沦在罪欲的鲜血之中。

    除了第一代真祖芙兰朵露以外，九千年来没有人再超脱于这个可怕的诅咒。

    本该如此，莎恰也认为自己是一样的。

    但是在10年前的那一天，她受到了雷斯格罗的邀请，去参加了一场大规模的宴会。本来只是几个关系不错的家族在一起举办的交谊派对，人数虽多但是都没有什么外人。本来性情孤僻的她是不可能去参加这种气氛热烈的酒宴的，那会让她感觉很难受。但是却意外地受到了雷斯格罗异常热情的邀请，恳切的语气甚至更近似于请求，说是有两个天资聪颖的后辈想要介绍给她认识。

    她在认真思考了一番后，决定还是去参加这次酒宴。毕竟这些年来雷斯格罗对她也是多有照顾，不然她也不可能生活得这么安逸，所以只是这点小事的话，还是要给他面子的。

    当时的莎恰在这样想到后，穿起了一件比较喜欢的漆黑哥特风萝莉塔长裙，戴上了黑色蔷薇花发饰，略微打扮了一番后就去了丹塔利安家族的庄园。

    本来她只是想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着像是血液般浓稠的红酒，静静地等待着宴会的结束。

    不打算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孤独地将自己封闭起来。

    这数百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从今往后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就算悠闲而安宁的生活渐渐将自己的爪牙磨平，从骨髓里散发出的血腥气也逐渐变得稀疏淡薄，但是她的本质从没有产生过一丝动摇，只要离开了这里，她很快就会变回之前杀人如麻，令仇敌咬牙切齿，令杀手闻风丧胆的女恶魔。

    自己的心脏早就被无数的血浆染成漆黑，早已经不是人应有的颜色，那是魔鬼才有的罪色。所以，没有人能够走进她的内心深处，不需要也没有人能够办到，莎恰一直都是这样坚信的。这样的念头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的自然和根深蒂固。

    但是，在她一脸冷漠地从朱红的真皮沙发上站起，在笑容和蔼的雷斯格罗和举止恭谨的奥森陪同下，在长条的餐桌旁见到了那两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天才儿童。

    莉蒂斯和海蓝。

    他们正站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大快朵颐，实在是看不出幼小的身体竟然有那么大的饭量。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留着短发的小女孩正用两只叉子夹起了一个足有乳猪那么大的龙虾，丢到了身边那个男孩面前的盘子里，同时还趾高气扬地命令道，给我拨开壳，你一半我一半！

    穿着衬衫长裤的男孩立刻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同时熟练地扒开了龙虾红透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雪白多汁的虾仁，然后用银亮的餐刀从中间割开，完美地分成了质量完全相等的两瓣虾仁，将头部的那一半恭敬地递到了小女孩面前的盘子里。

    小女孩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心地啃起了rou质鲜美的虾仁。

    奥森脸上见汗，尴尬地笑了笑，上前几步低声和小女孩说了几句，隐隐可见怒色，然后才转过身来，领着一脸不爽鼓着腮帮子的小女孩和看起来很害羞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强气的女孩和懦弱的男孩么……

    就像是远在另一个时空般的意识淡漠地想到，冰冷的心没有一丝波动，因为她知道，这种随处可见的联络感情的方式并不适用于自己，她很少会去记住一个人的名字，想要靠互相介绍就能在她的心里留下印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大概到明天为止自己就会彻底地忘掉这两个所谓的小天才吧，不过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匆匆过客而已。

    但是，就在她像是蓝宝石般沉静而深邃的冷色调眼瞳看到了腼腆的小男孩明亮而清澈的漆黑眼瞳时，脑海的最深处轰地鸣响起来，将自己的意识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的障壁就像是玻璃般地顷刻间碎裂开来，哗啦啦地零落下来，心脏不由自主地高鸣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喉咙哽咽着，蠕动着，冰冷麻木的神经活动起来，已经几百年没有感觉过的，从大脑的松果体中分泌的荷尔蒙顺着经脉汩汩地流淌下来，流过之处，冰冷僵硬的肌rou纷纷融化，许多几乎已经忘却的感情从不知名的深处涌了上来，将自己的意识全部吞没，酸酸甜甜的，沁人心脾的，安心舒适的，紧张激动的，纷乱无序的激烈情感令自己的呼吸几近停滞，甚至感觉到湿润的液体涌上了自己的眼眶。

    『真祖』，会被剥夺属于人类的一切感情。因为会引发那些感情的微量物质都不会再分泌。

    但是，在五百年漫长的时光后，莎恰惊愕地发现，这些感情再度回归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而引发了这样的奇迹的人，正是在她面前正眨着眼睛羞怯又好奇地昂首望着她的小男孩。

    心脏激烈地跳动着，这样强烈的幸福感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心脏的跳动，那就是“刻印”。』

    ——『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令你怦然心动的人，不要犹豫，因为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侣。』

    想起了第一代真祖芙兰朵露在《血夜的圆舞曲》最后所写的话。

    这九千年来一直困扰着库拉奥多家族的真祖，也在这五百年来一直折磨着她的诅咒，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解除了吗？

    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只是，这种想要放声哭出来的冲动，是如此真实。

    但是莎恰并没有那样发泄自己的感情，她只是轻盈地上前一步，俯下了身，用双手捧起了小男孩有些激动而羞赧的小脸，然后用沁着馨香的，微微颤抖的樱唇在他的额上轻柔地一吻。

    在雷斯格罗和奥森惊愕和无法置信的滚圆双眼注视下，莎恰时隔五百年后，再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温柔的笑颜。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我叫海蓝！”

    “海蓝吗？嗯，我记住了。”

    莎恰俯首在海蓝的耳畔，带着魅惑的微笑，用恍若从遥远的时空之前传来，却又真实而清澈的嗓音说道：

    “——请、快点长大吧。”

    这就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真祖』并非不奢望爱情，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明白恋爱的滋味。

    所以当恋爱袭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

    无法阻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