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白云苍狗 Ⅲ
（一） “早上好，先生。” 一如既往。 除了茉荫穿的衣服更厚了点。 “啊，早上好……嗯……” 清早的空气比以往更干冷，莫里斯已经真正的入秋了。 “先生，降温了，你该穿的更厚些。今天我也会把寝具换厚的。” “啊，是。” 窗外的楼下，扫帚摩擦着石头地板的嘶嘶响声接连不断。院子很大，落叶也很多，凯瑟琳小姐一个人扫的完吗？不，关心别人，不如关心自己的今天，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二） “啊，约克先生，紧急通知，今天上午你暂时不用去学校了。” 我正欲出门时，房东丘吉尔小姐把我叫住了。相反，她齐庄打扮，带着手提包、宽沿帽，正是要出门的样子。 “咦，怎么回事？” “女皇广播讲话。” 她撇了这一句话，就匆匆出门了。实际上也能懂她什么意思了，只是还得感叹一句像她这种职业的人要做的事真的很多。 门外的凯瑟琳已经备好了车等着了。家里又只剩了我们三个。 好尴尬，没个会说话的调解人吗？茉荫那姑娘可是你不跟她说话她就不讲话的人啊。 （三） “女皇陛下。” 白发爬满头顶的中年男人正在向他的女皇行礼。中年男人正是目前莫里斯的领导人，四月党的亚当。 “哦，亚当。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提醒陛下，马上就要到时间了。” “还有一个小时，我还没老眼昏花到看不清钟表。” 女皇随便瞥了一眼窗外的大钟楼。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 “是，陛下。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有什么当不当讲？你就是当着我的面用你学过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我都能心平气和的面对你。” “那我便斗胆来问陛下，为什么要在今天上午停工停学？” 向窗外看，就能看见莫里斯的街道上完全没有平日上班高峰期的拥堵。女皇为了这次广播，除了必要的一些岗位不能停工，其它全部放一个上午的假。 “亚当，那我要考考你，我们的国家有多少年没有战争了？” “这……那是因为陛下还在……” “谁允许你扯别的了？” “是。自从一千多年前北方三国战争结束后，莫里斯再也没经历过战火了。” “那你觉得，现在帝国的装甲车群开到我们的边境，我们防的住吗？” 首相亚当一句话说不出来了。莫里斯最能吸引移民的，以及他的最大缺陷，就是它一千多年来处于没有任何战争的和平。 长久的和平自然有所依靠。依靠谁呢？当然是亚当面前这位名副其实的千岁。据说一人的实力比得上百万人的集团军。 “亚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干脆点，哪天我突然就暴毙了，你觉得会怎么样？嗯，答案很简单，我们的国家，整个北境三国全部要被帝国吞并。所以你现在该给我经济动员法案的草案，而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停工，几个小时导致了多少财政损失，在国家灭亡这件事面前，多少的经济损失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数据。” “陛下，已经有草案了，昨天就好了。” “给我看了吗？我怎么不记得？我先说好，以前不管什么法案，哪怕是议会剥夺我权力的我都是看一眼就签了，现在这回不一样了，不做的让我满意我绝不会签。” “是，那么，告退了。” 亚当走时有点狼狈，还没走几步，又被女皇叫住了。 “亚当，等下，我侍从不在，那我问你件事。” “是，陛下请尽管问。” “外面的记者安排妥当了吗？” “是，都看管好了。” “别把枪露在外面，搞得我不想接见他们一样的。让端茶送水的人都热情点……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准备准备了……” （四） “致正在收音机边的各位，你们日安。 今天并不是什么特殊节日，也不代表我会更换法历，把今天作为新年。相反，今天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除了一些黑色烟幕后的躁动不安。 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有些人在躁动不安。他们想要什么特别的东西，以至于搞得全世界鸡犬不宁。莫里斯是一向不愿意参加这些事的，北境三国的每个成员国都是如此。与其于领土之类的事，我们更愿意关心人们的生活如何。巧的是，我们不理他们，他们也不太愿意理我们，就这么默契的，莫里斯和平了一千多年。 可惜，这回并不能一如往常了，我们也被卷入了一个大摊子。战火这回可能真的要蔓延到莫里斯了，因此，我希望每一名莫里斯的国民，都能做好战争的准备，至少是心理上的。 我希望各位能够明白，在战争面前，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可能改变。人性的丑恶与扭曲，可能不会在醉酒时暴露，但在战争面前一定会。 遥想千年之前，百年的战争让整片北境沦为冰封的地狱，我仍然记得某片土地上洒满了鲜血，生命的红色随即被落雪死亡的白掩埋。妻离子散，亲友反目，饥荒，瘟疫，这就是我们一千年来忘记的历史，这就是战争。 我不容许这样的事再度发生于这片土地。因此，我以女皇的名义代表宣布全国进入战争前期动员状态。这势必导致经济的衰退，但在灾厄面前，这些小小的衰退是值得的。 ……” 前期动员，啊啊，反应竟然这么激烈吗？ 但是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莫里斯和平了这么久，我很怀疑国防军会不会用枪了。 希望这只是虚惊一场，最好只是。而这点希望也被戈培尔破灭了，我很有理由相信这个疯子会发起战争的，和他前世追随的人一样。 话说回来，爱丽克斯不在啊，还以为她也会在楼下听广播的。嗯，反正她也不是莫里斯人。 “咚咚咚”沉闷的脚步声，她下楼来了。看了一眼我还坐在收音机前，又别过头去径直走向玄关。走了没几步，又回头朝我喊：“你在发什么愣？快点去学校啊，真当今天全天放假了？” “唉，唉，这就来。” 女皇今天的广播后，怕不是爱丽克斯要忙坏了。估计要有很多人来选魔术格斗这门课了。 （五） “爱丽克斯，你又这样了。” 爱丽克斯正把头埋在被子里。 “就是这样子，他才会对你有怨念啊。你怎么还没清楚呢？” “烦死了！不就是揍了他一顿，阿莉耶，我告诉你，我揍他已经不是简单一次了……” “知道知道，揍了好几次，还把手臂打折了。” “不是这个！我是说原因，他这样子乱跑出去就是该揍，我巴不得把他打到半身不遂，这样他就不会乱跑了。” 真是危险，何等的暴力。 “然后呢？说到底你就是气坏了拿他撒气。” “那就要放他在外面乱跑？这里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你也应该意识到了吧？他家的关系网甚至都能牵扯到你家里去，难道就没有一个仇家？知道那傻小子在外面乱跑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坏事来。” “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但你还是得跟他道歉。父母打孩子一个给孩子打哭了另一个还要去哄呢，你不自觉当他爹妈吗，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啊，啊，知道了，你真烦人。帮我拿下衣服，那女皇的广播差不多要结束了，该上工去了。” 一边嫌我烦还使唤我。 到底谁烦人啊，大小姐？ （六） 盯着白纸黑字，实际上没有一点内容进到脑子里去。 心不在焉。 刚才上课也这样，太不应该了。 上课时发现教室里已经少了两三个人，问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这些人转学魔术去了，很有可能要去学魔术格斗。 顶多一周，就能看到新征兵法案出台。莫里斯根本没有军事学院，说不定马上就要在大学里增设，或者再建一座学院。 “咚咚”敲门声响起。 “约克先生，您在吗？” 奥利维亚？ “请进，什么事？” “沃克小姐喊您去体育馆，速来。” 她也没开门，就丢下一句话匆匆跑了。 爱丽克斯喊我有什么事呢？这个点她应该还在上课才对。但我也不敢随意忤逆她“速来”这个命令，只得草草收拾了桌面赶快跑过去。 一进去，就看见一地的学生要死要活地躺地上喘气，看那样子就知道刚被这女魔头狠训一顿。爱丽克斯则披着运动外套，高昂着头痛饮水分。 “沃克小姐……哈，哈……你看约克先生来了……我们能不能……歇下来了。” 地上那一堆人里，熟悉的声音传来。定睛一看，哦，奥利维亚，身上还有魔术回路的痕迹因为超负荷使用外露。 “哦，来了啊。喂，休息时间结束，站好，起来，都给我起来！” 学生们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萎靡不正的像田里没营养的小麦。 “一群没有骨头的东西，那就坐着吧，看你们站没站相的样子就来气。” 听闻爱丽克斯的呵斥，学生们反倒是听到赦免令一样的，一脸放松坐下来。随后，爱丽克斯转向我：“把你外套脱了，陪我练练。” “不不不，要练你自己一个人就够了吧，可以打桩嘛。” 我害怕了，我真害怕了。我寻思她喊我过来干什么，原来是要我挨揍啊。 “打木头不过瘾，而且给器材打坏了也不好，要赔钱的。” “把我打坏了就好是吧，不用赔钱。我说啊，爱丽克斯……”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学生们突然欢呼起来。无他，不过是爱丽克斯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只留了一件运动背心。体育馆里很暖和，她可以随心所欲的穿。学生们欢呼的对象是她雄伟的肱二头肌和三头肌，以及块块都壮实的背肌与腹肌。 “快点，打的好今晚有奖励，打不好有什么后果自己猜。” “沃克小姐，奖励能不能给我们透露一下啊！” 人堆里的男生接着起哄。 赶鸭子上架，难顶。 “老规矩？” “老规矩。啊，加一条吧，让你一点，我不用化形，用了就算我输。” 有希望？有希望唉！朝着她脸打就行了！不，碰到就行了，她绝对会下意识化形的！ 总之，先把魔法开了。好，一如既往的视野清晰。 感受身体表面的魔术刻印，先从腿部肌rou开始强化，然后开始通电，形成电场。打水神贵族最重要的是用魔术通电全身形成电场，不为进攻，只为防御。 “开始了哦。” 话音刚落，爱丽克斯一瞬就冲到了我面前，左小臂上的刻印隐隐发光，紫色，是雷。这一拳绝对不能招架，碰到了就会全身麻痹。 先强化腿部的先见之明就体现了。快速蹲下躲过这一拳，随即以一般人做不到的姿势后跳躲开她的踢击。 “噢，好躲！” 学生中传出欢呼声。但我可没有机会朝他们挥手，爱丽克斯的下一次攻势来了。就算是刚才的后跳也没有拉开多少距离，看她的身上开始逐渐浮现的水珠就知道她要开始用魔法了。这次是肘击冲撞，躲不开，硬接。 “咚”一声被撞飞到墙上。很夸张，但就这种痛感，她还没拿出生气时暴力的十分之一的力道呢。很轻视我，也没办法，毕竟这就是失忆后的我。我失忆前绝对比现在强的多。 但也有办法。刚开始就开启的魔法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的。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抓住机会就行了。 这方法挺贱挺欠揍的，但是能赢。 爱丽克斯见我一直坐地上不动，慢慢走过来：“喂，没事吧？我还没怎么用力呢，不至于这下就给你打垮掉吧。喂？喂？” 开始给胳膊充能强化。速度一定要快，但得给她留出时间做出潜意识反应。目标很简单，让她不得已化形就好了。 “真的假的啊，你也太弱了……咦？” 没错，那个是假身，连实体都不是，是利用魔术改变光路形成的幻象。魔法就是为了这个开的，先观察场地灯光，然后再利用光在原地留下假身，自己则“隐身”到她背后偷袭。快，快啊，拼劲全速！ “啊哈！沃克小姐化形了！” 手臂穿过了水，因为惯性我整个人也冲了过去。爱丽克斯随即抓住我的另一只手臂，拉回来转身，一个过肩摔给我狠狠摔在地上。 “好耶，沃克小姐终于输一次了！” “挺兴奋是吧？来，有自信的来和我打，不跟我打就给我写个关于这次的战斗报告，让我看看你学到什么东西，写不到我满意就别想过关！” 一边坐在我身上，她一边朝着学生们怒吼。 （七） “我万万没想到你失忆之后能变得这么贱，真是太下贱了，你可千万别在别人身上用这招，给你打死了可救不了你。” 爱丽克斯收拾完体育馆，来到墙角边与我席地而坐。 “你就说打的好不好吧，反正效果是达到了，把你化形打出来了。” “我希望你是真的打出来的，而不是用你那什么探云手。” 对，实际上拼尽全力的并不是打出一拳，而是去抓一个东西，她的肩带。 这方法可真是太欠打了，但是横竖要挨打，不如利益最大化。 爱丽克斯上身就运动背心和内衣两件，肩带一抓那可是一件衣服都挡不住。她要是不化形躲过去，出事的可就是她……不对，我也要出事。 “怎么突然想起来喊我陪你练的？” 她盯着水杯沉默了。 “没什么，学生们太弱罢了，我不用化形他们碰都碰不到我一下。有些人只有肌rou没有脑子，有些人有脑子但是力量太小，还有的两个都没有，但是魔术基本功真的很好。” “像奥利维亚那种超负荷使用魔术的，还有吗？” “没了。我看她超负荷直接让她别打了下去休息，她真拼命。而且她那个刻印不知道谁帮她刻的，完全不合理，阻力太大，能量丧失也多。她对魔术还没熟练到那种地步，可以驾驭上限这么高的刻印。不合理只是针对她说的，本身刻印可以说是匠心之作。” 又没话了。 不远处学生还躺在地上休息。爱丽克斯该是每次都训练的这么惨吧。 “爱丽克斯，昨天……” “嗯，怎么了？” 话到嘴边说不出口。说“对不起”，可是昨天纸条上就留的这句话。口才又笨，也憋不出别的高情商话来。 况且，昨天她对着我脸揍那口气，到现在还咽不下去。 “没什么。”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分辨出那个是你的幻想的吗？” 她转过头来，捧住我的头。这下子我的视线是正对她的双眼，没法逃开了。 拇指按住我眼角旁边一块，问我：“疼吗？” “疼死了！干什么啊。” “昨天第一拳就对着这个位置打的。卡特琳娜昨天唯独这块没有消肿，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的幻象脸上这块是好的。” “哼，是吗，那下次注意就好了。” 她很认真但不是如往常严肃的看着我，说：“不，没有下次了。” 我没听懂什么意思。她看懂了我的不解，解释说：“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用幻象。约克，失忆后的你太弱小了。一不小心，你是真的会死的。” “死”吗？ 如果，我真的是文森特口中那个已死的故人，那在两年前…… “还有，抱歉。” “咦？” 她放开手，视线转向别处。 “我不是什么聪明人，我只能尽我所能的保护你的安全。这是我两年前担下的责任。” “果然，我两年前死了吗？” 她紧咬嘴唇，她想说，但不能说。 “啊，话说回来，奖励是什么？” 我忙转开话题，却没想到那群好事的学生们顿时被吸引的抬起了头。 “我今天给茉荫塞了点钱，你猜猜我让她买什么去了？” “这……谁知道呢？” “我让她买了一个你很久没吃的东西。” 很久没吃的东西？一直都是啃面包生菜，偶尔有个鸡蛋。我很久没吃的东西多了去了。 “今晚吃啥？” “rou，吃牛rou。” 兴奋地让我从地上直接蹦起来。相反，旁边的学生们则一脸失望。他们懂什么？我可是好久没吃上rou了。 “好了，有什么话回家再说，我还有点善后工作……喂，下课了，再不走的都留下来打扫卫生！” “啊，鞋带……” 爱丽克斯站起身时，踩住了自己的鞋带。我想提醒她却早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失去平衡将要摔个狗啃泥。结果她不知道是怎样强大的核心力量给自己回正了过来，却又用力过猛往我身上倒。 现在两个人的姿势十分特殊，我也描述不清楚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搞得爱丽克斯要强吻我一样。总是幸亏她反应快，一只手撑住了。 然后因为爱丽克斯刚才的命令，那群学生发了疯往门口赶，就是我们这个方向。 然后就不知道哪个小崽子一脚把爱丽克斯趁着地板那只手踢掉了。 我永生难忘的初吻，也是我的死亡之吻，就是这么来的。 要死了，真要死了。我的生命还有多长时间？今天一天？三个小时？一个小时？十分钟？五分钟？恐怕是三十秒。 我选择坦然面对我的第二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