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下上其音
近几天恒都下起了雨。 每日傅暖一睁眼,都是从噩梦中醒来。 梦中,都是那天大雨,文颜如替她去死的悲凉场景。 她撑着伞,一个人踏水在园中走来走去。 白天安望楚通常很少在家,他事务繁多,忙得不可开交。 想起了从前,在雨天没事会在景胜楼待一整天。和文颜如邵宛之偷吃言唯新进的水果,被抓包后几人开启疯狂“逃命”,她和颜如通常会把事情全部推给邵宛之一个人,看着他被言唯骂得狗血淋头,两人在背后幸灾乐祸嘲笑他。 下雨天总是让人犯困,尤其是碰上夫子的讲堂,但是傅暖爱在雨天看道士捉鬼的小说,听着雨声淅淅沥沥,还得注意夫子脚步,别有一番氛围。鞠悦夷撑不住了,会用毛笔头戳戳自己:“傅暖,帮我盯着太傅,我要眯一会儿。” 程叔锦有风湿,一到这种天,都会痛的无法下地。傅暖也会去陪在他左右,虽然不懂他在做什么,小时候一支笔一张纸,她都能在其身旁鬼画符一下午。长大后,有了看闲书的爱好,那便更能打发时间了。 雨下大了不能出门,邵宛之和魏清桃邵且莫会聚在堂屋里推牌九,傅暖不会打牌,就在一旁看着捞油水。伯父姨娘赢的钱,经常都会送给自己买东西吃。打完牌后,便会煮个火锅,一家人围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热热闹闹。 明明雨天有那么回忆,为什么现在想起来的,却只有那个惨不忍睹的情景呢。 北靖礼数森严,嫁了人无官职的命妇,私下里是要和未婚男子避闲的。 她正想去寻华艺庆,他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走吧,我带你去看她。” 文颜如被移葬到了华家墓园里头,单独在一个小山丘上。 傅暖摸着一刀刀刻下的文颜如三个字:“下次来看你的时候,我给你带花。” 华艺庆将伞倾向她,自己身子湿了半边。 “你恨我吗?” “你没错,你只是不想再度开战而已。”她抬头滞滞盯着天空看:“你知道吗?我现在好迷惘啊,迷惘的不知道我到底该做些什么,我好害怕一切到最后,都是逢场作戏雾里看花。” 华艺庆眨了眨眼,今日是有些雾气。 “我不想劝你走一步看一步,相反,我想让你且行且忘。” 傅暖回头:“何为且行且忘?” 他把手搭在其腕上,扶着她走下台阶。 “也许安望楚没告诉你,朝中现在,关于你身份的传闻,每天都有十几个版本。流言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你来恒都目的不纯。” 傅暖怔怔看着他:“那你呢,你怎么想?” 华艺庆没有骗她:“各自参半吧。” “何为各自参半,你是个北靖人,若我真如他们所言,便是个毒瘤。” 她突然停下。 华艺庆缄默,伸手去接落下的雨珠。 片刻,他方才道:“靖国大势已去了,三国中国力最弱,没有真正有能力逆转局面的人,再观,藉硕出了周愫汪闻声变法。百年之期将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在没有能够逆风翻盘之人出现之时,我持悲观。” “其实你可以去藉硕或是南郇,无论释帝亦或明帝,都是惜天下之才子的。” 北靖朝堂格局纷乱,华艺庆其实也无足轻重。 眼看他升起,眼看他落下,华艺庆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 华艺庆笑笑,像是自嘲:“那也是才子啊,我自知无德无能,在北靖仰仗祖辈还能得个爵位,去了别处,吾比何物?官宦皇室在高堂斗得你死我活,无人关心黎庶生死。我太懦弱了,悲愤如何?哀伤如何?一腔热血无可发泄,每次早朝,就听他们为了权势在那儿吵得不可开交,饥荒沙尘灾害都被压在后面,无可救药啊,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眼神中的遗憾,比任何一种遗憾,都要更令人心痛。 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却不能去做,才更诛心。 “像我一样抱负的人有很多,可是谁敢逆天下之大不韪,以寡敌众,去冒这个险啊。一旦失败,牵连家人,万劫不复,堕入深渊。” 傅暖大为震撼,她觉得所有人都错了。 北靖对南郇最有威胁的,非安望楚,非俞寒,非晋琲,非贺熙恩之流。 而是,面前这位怀才不遇鸿鹄之志无从展露的沉睡之人。 当他觉醒那天,川河必将动荡。 “华先生,我不称你为大人,不称你为翰侯,不称你为公子,现在,我成您一声先生。您就是我心中敬仰之人,我不想和你夸夸其言。我只想告诉你,因可势,求异道,故用力寡而功名利。故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你并不是懦弱,只是如我一般的迷惘,等你醒悟之日,便是你所求救星之于靖国之日。” 华艺庆亦有所获,他将伞抛在一旁。 “我华艺庆在此立誓,定将求索,不为己,只为天下人,行端坐正,不负此心。” 说完,他朝着文颜如的墓碑,跪了下来。 傅暖和他一起跪下,突然间,她如同拨开云雾见天日。 “为了这世间千千万万个文颜如,千千万万个不起眼的魂灵,吾也当呕心沥血,道不同,义相同。” 她想明白了,她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什么,不是为了复仇,才接下这个千难万险的任务。 而是为了不再有无辜之人枉死,为了众生平等,为了再渺小的灵魂,也能在这世上,有一席容身之处。 道不同,义相同。 以前修炼之时,总是静不下心,沉不住气。 就算每日坚持不懈的抽出一个时辰出来修炼。 这么久了,修为却毫无长进。 “致虚境,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层含义,将心灵归入了虚实的边界中。 感受到了内力翻涌,踏江而去,横走悬崖峭壁,真气凝于剑身。 刹那间,四道鱼肚白光束聚于头顶。 翻身一个纵跃,以剑击水,瀑布涌起千层浪。 一念之间,飞升四等。 华艺庆问:“这个秘密,要保守吗?” 傅暖走掉:“随你。” 入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洛淳茵曾在后宫当过差,自然是陪她的最好人选。 至祺轩的姑娘们身份都贵重,洛淳茵提醒她:“夫人,你最好不要和她们起了争执,她们的父母在朝中,至少都是三品以上的官,甚至有的还是公主亲王后代。” 傅暖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女子们都在看着她议论纷纷,她倒是毫不畏怯,跟众人打着招呼。 以为她们会说闲话,没想到全然围上来,拉着她讲讲南郇的事。 这里的人大多与她年纪相仿,最小的只有十四岁,是南颖公主的孙女章婼卿,长得玲珑乖巧。 但因为她已经成亲了,大家都尊她一声“jiejie”。 “jiejiejiejie,听说天下最年轻的无品杨唤眉,是你的同窗吗?” “对了,还有程叔锦,据说他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烧成灰烬,每至夜深,他都化为狼形,游走天地之间,是真的吗?” “听闻惠子笙还与您有过婚约,您干嘛想不开嫁给国师啊,惠公子在我们恒都名媛心中,可是能与当年南川公子相提并论的才子,据说他长得俊逸,身姿玉树临风。” “文宗戴纪堂著作等身,文采斐然,学问渊博,他可是您的老师啊,有没有他的文墨,我出重金想您求一副。” “我也要我也要,我还要明尔雅的画作,多少钱我都买,只要是明尔雅画的。” 傅暖过于受欢迎,出乎她所料,渐渐地,她有开始胡诌吹牛。 “杨唤眉,不值一提,我跟你们讲,当初在官学,我和她对战,她数次败于我手下,颜面尽失。” 有几人不太信:“真的吗?可是她一鞭抵千骑啊。” 傅暖圆回去:“这个败呢,是指才华方面,首先呢,她这人脑子跟被驴踢过一样,无论数术诗义,一头浆糊。我就不同了,在官学时,除了惠子笙,无人能与我比拟,就连文宗,经常在肄学时将我留下,与我探讨古今。”
“哇,您太厉害了吧。” 接着她的胡说八道,是被人知道了能把她拍死的程度。 “程叔锦是我世伯,你们少听点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他没有那么邪乎,但是,他有一个恐怖的嗜好——吃人。每至夜幕来临,他都要去牢里,吃几个死囚。有了他,我们南郇就连刽子手都快没活干了。” “惠子笙啊,虽说他是有点聪明才智,但是人总是有缺点的。你们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的相貌呢?他这个人啊,长得那是一个奇丑无比,瞠目獠牙,宛若虎狼,耳朵肥大,门牙直逼下颚,看着就跟要吸人血一样。” …… 一会儿,主讲的尚仪到了,便让她们回到自己位置上。 今日要学的——插花。 先是准备好一个铜樽,里头加入铜胆。 主花她选的是莲花,在洛淳茵指导下,几番调整,终于插好了。 尚仪刘荠观赏少留,才道:“配色不错。” “谢大人夸奖。” 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对傅暖说:“带上你的插花,去倚康宫,恪嫔娘娘要见你。” 宫女引着路,途中她四处张望。 北靖的宫墙,真是比南郇高许多。 石子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还未干透,泥土的香味甚至掩过了花香。 倚康宫的圆形拱门很是雅观,门前还有一棵梅树。 董沐晗遣走了下人,留她谈心。 “不少人都在怀疑你,因为你和阁主的特殊关系。” “我知道。” 傅暖把手上的铜樽摆放在了月牙桌上。 “这事急不得,来日方长,他们没证据,也奈不了我。现在的关键是,要先找出背后是谁出卖了徐殊乔。” 董沐晗觉得她所言极是。 “我的怀疑是,南郇那边有人和安望楚勾结,做了什么交易。暗谍的身份极为隐秘,仅有寥寥数人知晓,同时牵扯诸多。另一个,徐殊乔被抓的时间太巧了,刚好是名山关失陷之后,就像是有人故意给安望楚送上一个谈判筹码一般。” “徐殊乔家世显赫,还立下大功,不可能不救。”傅暖眼神定在花樽上。“如若如此,安望楚到底有什么,是能够让南郇那个叛国者垂涎的呢?” 董沐晗解决了这个疑惑:“安望楚没有,但贺熙恩有,初武门刺杀便有惧人司的手笔在里面,贺熙恩这些年的事情安望楚不可能没有察觉,不处置她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她所作所为都是皇上和珞阁默许的。安望楚虽然率人参了南之域,但是并没有动贺熙恩。南之域,怎么死的?” 傅暖如是说:“我杀的,用毒,安望楚珞阁调制的毒。” “不对,南之域是无品高手,无品之上,大部分的毒药已经无效,我怀疑其中有诈。”她眉头蹙在一起。 这下子傅暖也紧绷了心态:“那是为何?我也就四五等,但好像对毒药也能通过内力自行运出去,我世伯说我是喝毒药喝多了。不对,这不重要。那按理说,南之域根本死不了,难不成,他根本不是因为我的毒而死?” “还有一种可能,他根本没死。”董沐晗神情凝重。“他犯再大的错,也是北靖少得的将才,也是一等一的无品箭手。不可能就这样无缘无故的死了,这个局或许不是冲你来的,只是借了你的手,你最好想办法查清楚,说不准和南郇那边有关联。” 接着,她拿出了一本诗集,送给她后,伏在耳边说道:“去找麦自柯。” 傅暖和她一齐走出宫殿,行了蹲礼:“今日谢娘娘提点厚爱。” 董沐晗跟换了个人似的:“起来吧meimei,皇上待国师如亲兄弟,咱们自然是一家人,以后没事多来倚康宫陪我说说话。” 搞半天,自己依旧处在一团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