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于嗟麟兮
程叔锦良久没进宫见释帝了。 老样子，释帝在瑶台上练着字，龙飞凤舞的，写着“水到渠成”四个大字。 他把写完的字拿给张遇千，张遇千躬身向前，送去程叔锦手中。 程叔锦看后，面不改色。 “恭喜陛下，近十七年的处心安排，终于实现了。” 释帝穿的随意但注重舒适，衣服料子看似平常，实际上却都是名贵的真丝勾成的。 他闲眼端量了番程叔锦，毕恭毕敬，挑不出一丝毛病。 “你养了她十几年，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恒都，可不是你看得到的地方啊。” 程叔锦仰首：“臣抚养她，也是陛下的安排，至于感情，陛下教诲过的，做事，就不要把感情带进去。” 好一番无情的话，释帝半信半疑：“行吧，你回去了，马上让董沐晗准备好，迎接新的暗谍之首。” 张遇千目睹着程叔锦的背影，不禁一声长息，自己也在宫里侍奉了整整十六年了。 同样的画面，自己也看了整整十六年了。 邵宛之打算趁闲和傅暖一起约着去城外湖边钓鱼，然后再烤鱼吃。 予沣为二人驱使马车，还不忘调侃他们： “您二位如胶似漆的，就我跟着你们，还得干苦力。” 邵宛之第一个不同意：“我说了把言掌柜一块儿叫上陪你，你一听到她的名字，就立马摇头，还说叫上她你就不来了。” 傅暖也附和：“对啊，我还说不然叫杨唤眉陪你，你也不干。” 予沣：…… 就言唯和杨唤眉这种，伸个手就能把自己拍死的女人，予沣表示他实在害怕。 并且上回去景胜楼，就因为少带了一块交子，言唯恨不得把把他脸盆子扣锅里的表情，他终身难忘。 到了湖边，秋高气爽，绿意盎然，心情都跟着舒畅不少。 予沣把鱼竿备好后，便交代：“你们先钓，我去林子里拾些柴火。” 又将水壶递给了邵宛之：“渴了就喝水，这里头是菊花茶，夫人特地给你们泡的。” 傅暖钓鱼这方面，着实是有点运气，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钓上来四条，还都是肥大的鲢鱼，小黑鱼也有三条。 再观邵宛之，就两条小黑鱼，一条还跳出来，跑回了湖里。 傅暖嘲笑他：“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缺德事，鱼都不想亲近你。” 邵宛之不服气：“怪不得你其他事情运气那么差，钓回鱼运气都耗完了。” 只见旁边的傅暖放下杆子，活动着脖子和手指，露出了一个想打人的笑容。 他立马投降：“但像我这种缺德人，定然运气更少。” 坐了那么久，只觉口干舌燥。 想起了还有菊花水，便起身去喝。 刚喝完不久，身子就觉得不对劲得很，一股说不上来的难受劲。 傅暖看他那么久都还不回来：“喂，你该不会想偷懒吧，我们还要带回去送给掌柜的、我世伯，还有伯父姨娘，都要送的，不能只靠我诶。” 没有回应，傅暖前去查看。 “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邵宛之意识到了，水里被人下了药。 并且还是，春药。 他想要直接跳进河里，傅暖却贴了过来，摸着自己的头。 “你怎么比女人还弱，出来吹个风还发烧了。” 情到深处难控，他抱住了她，嘴唇相贴。 傅暖莫名其妙，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等下予沣看到了。” 安望楚赶来时，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只觉天旋地转，怒不可遏。 在他的眼中，邵宛之就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禽兽，竟想对傅暖做出非礼之事。 傅暖回头，安望楚杀气腾腾而来，额头上也浮现了一个红色印记。 他一个大步，从后方抓住了邵宛之的衣领，将其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打。 也是奇怪，这怒气上来了，便跟无休无止了一般，平息不了。 光是教训两下根本不足够，他瞄准邵宛之的膝盖骨，凝聚真气，把他拎起来然后用力踢去。 傅暖欲阻止，却无力敌他，仅是一掌，便被推到了十里之外。 她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没用，如此废物。 哪怕是蚍蜉撼树，仍要上前。 就在此时，完音出现，后面还跟着行役阁独有的业骑，才制止住了安望楚的暴戾行径。 业骑，全是四等及以上高手组成的精锐部队。 傅暖满眼恨意，体内有一股神秘的气流在集聚。 完音松开了安望楚，让他们对峙。 傅暖屏息推掌，以牙还牙，安望楚也不还手，直面受着她的真气，口吐鲜血。 她自己都不可置信，原来她也能练真气。 安望楚抬首仰视她：“他对你有非分之想，你却……” 傅暖用力掐着他的鼻子：“我警告你，怀弈有什么事，你给他陪葬。” 宫里还派了太医过来，只可惜，命保住了，腿却废了。 魏清桃哭的撕心裂肺，喊着要杀了安望楚。 鞠悦夷赶到时便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直接扇了傅暖一巴掌：“你满意了吗？你为什么要拖累他……” 幸得被邵且莫拦下。 傅暖一路浑浑噩噩，走到了高阳殿外跪下。 “臣，傅暖，求见圣上，赐死孽徒安望楚。” 荼都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傅暖望着滴下的雨点。 爱，恨，交织在一起。 心痛已经到了快窒息的境地。 头顶上多了一把伞，抬眼看到了惠子笙。 她冷冷拒绝：“我不要打伞，你走吧……” 惠子笙不说话，把伞丢到一旁，陪她一同跪了下来。 “臣惠子笙，求见圣上，安望楚无视我大郇国法，求陛下严惩。” 雨越下越大，殿内却没有传召的声音。 无论张遇千如何劝，都不肯离开。 殿内，惠香、林轩举、林鎏跪成一排，安望楚则站在一旁听发落。 释帝拿着一张朴纸，上面写着“城外林中河畔，邵宛之欲对傅暖不轨”。 他大怒：“你们谁？谁给他的。无法无天，邵宛之是大理寺卿斐灵公之子，吏部大臣，他母亲家族还是魏氏一族，你们敢搞这种小动作，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吗？刺杀、教唆刺杀，这是荼都，你们要是不想待了，全都给朕滚去守墓陵。” 惠香一脸悲戚：“皇上，臣妾怎会惹出如此事端，臣妾一心伺候皇上，从不敢过问前朝之事，又何故要去害这斐灵公的儿子？望皇上明察。” 释帝直接把一本册子摔在她脸上：“你心里想些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你撺掇母家的那些事，朕也清清楚楚。让安望楚去打死了邵宛之，他们两败俱伤。你就能高枕无忧，让你惠家早点重握兵权。朕现在跟你说明白了，别妄想了，不可能。” 她看着册子上的字，全是记录她和惠子笙每次谈话的一言一行。 无暇顾及惠香，林鎏扔刀子给林轩举：“二皇子住在山林别院，离今日他们钓鱼之处最近，我们都身在宫里，谁能那么清楚邵宛之和傅暖的行动，不能仅凭一张朴纸，就断定了我的嫌疑，还望皇兄明察。” 林轩举倒是直接接招：“儿臣若是想去害这邵宛之，为何要借安国师的手呢？况且，儿臣和邵宛之素来交好，跟安国师也有私交，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臣不会去做啊。” 释帝不留情面：“行啊，你们一个个的，既然都不承认，那便一直跪着吧。斐灵公邵且莫，在朕未登基前，就和朕交好，你们这些个白眼狼，胆大妄为……” “报！皇上，太医那边查了邵宛之的水，发现下有催情药。” 张遇千得到了新消息后，便立即向释帝汇报。 “水经过了几个人的手，查出来没有。” “回陛下，行役阁那边也差人去查了，主要是丫鬟紫竹、丫鬟烟媞、诰命魏清桃、侍从离尔、侍从予沣，当然了，接触过水壶的，还有不少负责洗涤的下人，最后拿到的是邵宛之。” 见他知晓后，张遇千又道：“皇上，俪敏郡主和惠大人，还在外边儿跪着呢，您要不还是宣……” 释帝直接说：“愿意跪就跪着，要是跪着，邵宛之就能完好，他们跪一辈子去。” 惠香突然瞪瞪地看着安望楚：“皇上，虽说这幕后居心叵测的人固是可恶，但安国师不分青红皂白，便对我朝臣子下此毒手，也不能宽恕啊皇上。” 哪知释帝冷冷一笑：“朕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你们可知道，安望楚是怎么到的这高阳殿吗？” 惠香低头：“臣妾愚钝。” 他把目光投向了林鎏和林轩举两人：“一支业骑，才把安望楚给控制住，还是幸得业骑刚好在那片林子附近cao练，完音听到动静，才阻止住了他。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无端起杀戮之心？安望楚是被人下了一种咒术蛊，只要有一点怒意，整个人便会被杀心奴役。还好杜岸倾巡游几年，在藉硕巫师处学过解蛊，又看了骆优南留下的巫蛊书，才化了安望楚身上恶咒。解完咒，他昏迷不醒，被抬到的高阳殿。这巫蛊案才结不久，朕以前真是小看了你们啊，朕如今身康体健，你们就敢在眼皮子底下，屡教不改，明知故犯，哪日朕要是欠安，不行了，你们岂不是要起兵造反了！” 听此，把三人都吓得磕头求饶。 林鎏先发制人：“骆国师在时，便常去山林别院，皇上，幕后cao纵者为谁，昭然若揭。” 林轩举不慌不忙：“骆国师与儿臣，只是私交甚好罢了，再说，这巫蛊不是一日两日就学得会的东西，骆国师走了有七日，去山林别院的次数也不上五次，皇姑，别把脏水往我身上浇啊。” 雨停了许久，外面却传来了别的声音。 释帝示意让他们别说话，侧耳倾听。 傅暖浑身湿透也不肯走，她哭喊着：“皇上，初武门刺杀，您说证据不足，不了了之，可是为何这光天化日之下，人赃俱获，您却不肯定了他的罪？” 惠子笙看她这副模样，揪心至极。 只恨自己不能再有出息一点。 张遇千走了出来，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与她听，最后道： “郡主，可以回去了，皇上会查明真相的。” 一个公主，一个皇子，就算查出来了，又会怎样。 皇子犯法，怎么会与庶民同罪。 她眼睛里流光打转：“公公，那安望楚打人呢，他亲手打的，邵宛之两条腿都断了，就如此算了？” 张遇千看着心疼却没办法，扭头而去。 安望楚此时却走了出来，任由傅暖发作。 她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转身：“他们我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原谅。” 证据不足，无法定林鎏或林轩举任何一人的罪。 释帝给这件荒唐事最后的处置方式： “传朕的令，元淑妃居心不正，克扣此月月例，六公主，德行不端，此生不允复封号，克扣半年月例，二皇子，私交甚滥，品行不佳，克扣半年月例，滚去授书阁和太子住一个月。斐灵公之子邵宛之，德才兼备，木人石心，却受人迫害，朕深感愧疚，升为六品吏部司直郎。再让司宝局李汝惠，带些贵重玉器珠宝，和两箱金条，一起去邵府。还有，除了魏氏和予沣，其他接触过被下药水壶的人，统统赐白绫。” 刚到邵府门前，傅暖便直直的晕了过去。 这一昏迷，就是病了整整两天两夜。 清醒之时，邵宛之推着轮椅，守在她的床头。 “邵府赐死了七个下人，公主二皇子都被严惩了，你不要再去做傻事了。” 傅暖声音微弱：“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腿，明日我就辞官，独去藉硕，寻药宗。” 邵宛之把枕头垫高，端起药碗，喂她汤药。 刚得知双腿尽废之时，他比死了还难受，剑术刚突飞猛进，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是比起这个，他更怕，更怕傅暖会为了这件事情内疚一辈子。 既然如此，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来日，亲手报仇雪恨。 更何况，如此骄傲的她，若是因为自己一生活在阴影之中，他更难受。 邵宛之眉目间尽是温柔：“你哪里也不许去，小爷我升官了，还是六品，过几天还要在景胜楼大摆宴席，虽然呢，我丢了腿，但是我发现还好，去哪都有人推着，再也不用自己走路了，多轻松。我跟你说，你可不许抢我轮椅……” 他说的心平气和，甚至一点遗憾都听不出。 可越是这样，傅暖越哭的肝肠寸断。 邵宛之，一直和善且纯良。光风霁月这四个字，是他最佳的形容词。 甚至后面，他还真的办了升官宴，请了不少人去景胜楼。 苏桦是给他配的贴身侍从，专门伺候他。 傅暖也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 直到邵宛之对她说：“你进去帮我招待一下客人，吏部还有户部那几个老东西，掌柜的估计应付不来。” 他就在门口迎人，终于，惠子笙来了。 手上提着不少东西，俞书蕴和霖瑞两手也满是各式各样的贺礼。 邵宛之单独留下了惠子笙，两人好久没有谈谈风月了。 惠子笙特意坐在了门槛上：“以前，我总是喜欢暗中和你较劲，我知道你过目不忘，也知道你才华惊人，冰魂雪魄。现在我愿意承认，我确实是不如你的。” 街上依旧一片热闹，小贩们卖力地吆喝。 自打入秋以来，卖梨膏和桂花糕点的就增了许多。 邵宛之皓齿明眸，动容说起：“她喜欢吃梨，也喜欢喝梨膏，不怎么爱吃桂花糕，却喜欢桂花糖，不喜欢吃菜，每顿饭都少不了rou，最喜欢的是红烧rou和炸虾，她不喜欢看书，但是对话本很感兴趣，没事了还会偷偷跑瓦舍听书，她不擅作诗写文，但谱曲极有天分，她嘴很倔，但是心不坏，会偷偷对你好，但嘴上却喜欢说反话。还有啊，她其实是很小心眼的，但是有时候自己受了委屈，却不会说出来，一定要注意察觉出来。她虽然不算什么倾国倾城吧，但长得挺漂亮的，脸上挂点rou却也挺可爱。虽然她爱吃rou，可是长不胖，并且还有点儿过于瘦了，一定要盯着她吃饭，她经常不吃东西，然后积在一起暴饮暴食，就这样吧，以后想起了，再跟你说。” 惠子笙心情杂乱，惊惶的看向他。 他淡淡道：“以后啊，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说罢，苏桦推着他进去了。 堂内喧嚣，小厮们不断上着菜。 大红灯笼悬在梁上，却毫无温情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