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酒与茶

    “早吃酒，晚吃酒，早晚淹死在酒缸里。”

    牧云归翻了个白眼，起身拍拍土，走入城墙西北的角楼。

    楼中亮着几盏烛火，却不见半个守城的士卒。

    踏上最后一层台阶，他先是看到一张铺满蔬果酒rou的案榻。

    一位头戴混元巾，身着宝蓝直裰的虬髯大汉正吃得痛快淋漓。还有一名峨冠博带、广袖长袍，颇有上古遗风的文士伫立于北窗之下，背负的双手中正握着一支长箫。

    不同于寻常紫竹洞箫，他手中那支的颜色介于鲜红与暗红之间，仿佛刚刚凝固的鲜血般，瑰丽而诡异。

    却没见到料想中的莫都头。

    “来！这边坐。”桌旁那虬髯汉子拿白手巾抹了抹手，招呼牧云归过去同坐，原来那呵斥者正是此人。

    牧小二也不推辞，一撩下摆便坐在案前。

    刚摆好酒盏提起梅瓶，便听那汉子嚷道：“用碗，用碗！”

    牧云归撇了撇嘴，接过汉子手中那比寻常酒碗足足大了三圈，深了一倍的海碗，又在对方注视下提起酒坛倒满。

    却不理会那“千岁千岁”的呼喝，轻轻呡了一口便自放下。

    “忒不爽利！”那汉子却也不再多劝，兀自央了两个千岁方停下，抹了把嘴问道：“小哥也是南山人士？”

    牧云归扯了根鸡腿啃着，回话时手也不停：“无论先前是不是，如今是了。”

    大汉也不恼他无礼，笑了笑便接着吃喝。

    一时间这个本该有士卒把守瞭望的角楼里，只剩下咀嚼声和那汉子鲸吸牛饮的“咕咚”声。

    “待会儿巡夜的快班过来，八成得以为我们在里面分了个人吃。”牧云归心中嘀咕着自己的冷笑话，看那大汉还是不理睬他，这下反而轮到他不自在了。

    “不知……”小二犹豫不决，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对方。

    “不知员外唤小人来有何吩咐？”

    天边的余晖由通红一点点转为柔美的粉色，而后又如滴入水中的油彩般渐渐淡去。

    那文士掩上了窗，走到案前坐下。却听先前那大汉说道：“无他，方才你那阕小令听来蛮有趣的，再作几首来听听。”

    牧云归顿时傻了眼。

    自家事自家知。就他肚子里那点墨水，也就能东拼西凑诌得几首歪诗怪词，再来就只剩现眼了。

    但白吃白喝终归说不过去。他沉默片晌，又抬头瞅了眼文士，心下有了定计。

    “小人一时做不出来。但昔年曾听一位丈人吟过几首，堪称绝妙，今日便念与您二位听。”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起调空灵悠远。

    牧小二语气高昂：“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既而声调放轻：“几曾识干戈？”

    而后沉默良久，仰头半碗酒落了肚，声音嘶哑道：“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其调之悲，直让人潸然泪下：“垂泪对宫娥。”

    没有二八年华、执红牙板的妙龄少女，也不见铜琵琶、铁绰板的关西大汉。牧云归只得挽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应景。

    此时此刻，他这跑堂小二说不得也要当回文抄公了。

    以防某人太过鲁钝，他先拿了首浅显的试探下。至于结果嘛，看络腮胡的嘴角都快咧到了后脑勺，自然是不言而喻。

    连那沉默寡言的文士都板着脸赞了两声妙。

    接下来小二又念了几首“行人莫问当年事”、“人生长恨水长东”、“还似旧时游上苑”、“淮水东边旧时月”。

    当念到“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时，却听摇头晃脑的大汉言道：“这首我晓得，前朝六翮居士的名作嘛。”

    啧，谁这么不要脸。

    “写不尽风云变幻，画不出百转愁肠。”

    “唱不尽盛衰兴亡，弹不出风翻血浪。”

    “万里河山，云烟过眼，满目凄凉。”

    酒过三巡，看着乐不可支的大汉，哼着小曲的牧小二心跳却没来由得漏了一拍。

    心中稍一沉吟便找到了症结所在，他掐指算了算大晋创立的时间，讪笑道：“不知二位员外是何方人士，做何营生？”

    络腮胡大汉嘿嘿一笑：“我姓岚，是县尉。”

    那面容僵硬的文士也咧嘴露出了笑容：“我姓展，是知县。”

    许是方才窗没关紧，一阵怪风“砰”地一声撞开窗户卷进楼中。

    几处烛火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便尽数熄灭，惨白的月光映入屋内，给桌上的酒菜和对面的两人各自洒上了一层白灰。

    牧云归打了个激灵，连忙告罪道：“小人刚想起出门时忘了关窗。今日风大，须得回家看看，还请二位大人宽恕则个。”

    接着又抱拳躬身，唱了好大个肥喏，倒退着回到楼梯前。抬头却见二人如同两尊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拿眼睛直勾勾得盯着他，只得僵笑着转身下楼。

    他出得角楼走了十余步，心下稍定，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忙手脚并用爬上垛墙探头回望楼中。

    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就连那桌酒菜也一并不见了。

    只剩一室黄白纸钱，翩翩起舞。

    牧小二点点头，登时便放松下来。他哼着小曲施施然走下城墙，抄小路回返城北。

    南山城的夜冷冷清清，家家户户不见烛光。黑漆漆的门扉紧掩着，犹如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眶，默默盯着路过的行人。

    大路小路也没甚差别。一样凄凄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全靠清冷的月光引路，在自己的脚步声中，和呜咽的风相伴而行。

    风声愈发低沉，也愈发幽咽，四周沉入到一片静谧里，连个虫声也无。

    只有远处的更梆在幽幽回荡，似有似无，循环往复。

    据说，若在漆黑寂静的夜晚独自赶路，胆小鬼总会对自己的脚步声疑神疑鬼。

    这不，在牧云归听来，自己的脚步声先是愈发沉重，而后一生二，二生三，三到没生万物，却生了一巷子的脚步。

    两边的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幢幢黑影手舞足蹈、张牙舞爪，仿佛黑色的烛火般扭曲不定、随风飘摇。

    “啪～轰隆隆。”

    一道惊雷炸裂夜空，既而狂风大作。

    万千纸钱飘舞空中，仿佛漫天飞洒的雨水般。风声压下了远处的更梆，却压不住耳畔的箫声。

    恍惚间，似有唢呐和鸣。

    一个阴柔，一个高亢。

    一个摄魄，一个惊魂。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他利索地绕过脚下的坑洼，在嚎叫的风声中，摘下了几枚纸钱。

    在惨白的月色下，纸钱上歪歪扭扭的血字卷着毛剌剌的边，仿佛随时都会漫出边际滴落下来。

    红得鲜艳，白得刺眼。

    宛如尸体旁的曼珠沙华，葬礼上的红玫瑰，虽不合时宜，却明艳瑰丽。

    让人忍不住……

    想要把玩一番？

    “沓，沓，沓。”

    脚步声渐渐逼近，然后又在他身后戛然而止。连风声也连带着低沉了几分，天地蓦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中。

    他扔掉纸钱回头望了眼，举起右手奋力一挥，好似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般。

    整齐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牧云归口中却兀自呶呶不休：“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走着走着又变成了：“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这一飞，便一路飞回了飘然楼。

    甫一迈入前堂便看到老张头穿着宽大的戏服，和掌柜躲在角落里，不知在排演着什么剧目。

    道人依旧坐在窗边他那专属的位子上，沏了一壶头采的君山银针，就着月色，独自斟酌。

    “你这厮怎地才回来？”面朝大门的老张头率先看到了他。

    “咋样，和那黑脸儿的判官厮混一天，可曾摸到凶手的影子？”

    不理会老张头那一脸揶揄，牧云归提起铜壶先给自己倒了碗大叶儿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才回道：“人影儿没见到，鬼影儿到见了不少。”说罢便将清晨和傍晚的遭遇大略叙述了一遍，却隐去了若干细节。

    扭头又倒了半碗茶，却听到老张头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背后幽幽响起：“那俩鬼是何模样？”

    “是不是……这个样？”

    牧云归猛地转身。

    只见老张头那颗发须斑白的头颅不知何时已滚落下来，正被双手接在腰腹间捧着。

    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正对着他桀桀怪笑，其声似老鸮夜号，森冷瘆人。

    客栈外哽咽的风声愈发幽怨，仿佛引来了什么东西在不停撞击着窗棂门扉，砰砰作响。

    屋内的烛火忽闪几下，缩成了绿豆大小，摇曳不定，将地上黝黑的影子扯得歪歪扭扭，又细又长。

    碗中的茶水蠕动着，仿佛剥皮去毛，血rou炼就的一碗……

    神仙膏。

    在这哀嚎一般的风声中，他分明又听到了那阴魂不散的箫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戏腔，如泣如诉，锥心蚀骨。

    仔细听来，却颇似前世那首百听不厌的老歌。

    “郎在芳心处，妾在断肠时。委屈心情有月知，相逢不易分离易，皆复如今悔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