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雄文

    会试发榜后，所有中试者有十天的时间准备殿试，不过众人已没有会试时那般紧张了，盖因殿试只排名次，不会再有人被淘汰。顺天府报喜的队伍比之乡试时庞大了许多，顺天府尹更是亲自上门报喜，这算是超规格的待遇了。不过仔细想想，亦在情理之中。自入关以来，除了头几届科举，由于南方尚未统一，而致南方学子无法参加，会试的前几名多被北地学子包揽。随着国家统一，尤其康熙平定了三藩后，经济迅速恢复，南方士子深厚的学识功底便开始展现。自打康熙十五年后的会试，北地士子中试的名次愈发靠后了，会试前十名常常被南方士子包揽，尤以两江与湖广士子最为凶悍，历年会试前三名皆被这两地士子垄断，其余地区的士子只能眼睁睁都看着罢了。

    本届会试，前三名有两位来自直隶，实是让众人惊掉了下巴，原本两江与湖广的士子还多有不服，随着中试者的卷子被依次张贴在贡院外，质疑的声音便渐渐消散了。先不说苏贞百里的诗词才名，便是他历次科场无一失手的战绩，就让许多人心生敬意。有好事者暗自算了下，发现苏贞百里自参加科举后，每场皆得头名，自县试始，经府试，院试，乡试，至会试，已连中五元了，虽北地学子的水平比南方诸地学子低了些，能连中五元，也实非常人可比。古往今来，尚未听闻有谁能做到这般程度的，如此细细剖析一番，众人听了亦是惊叹，质疑声更小了。

    侯府里连着热闹了三日方才消停，苏贞百里亦知此次躲不过去，索性放开了性子，陪着众人好生庆贺了一番。好在众人知还有殿试，亦是适可而止，三日后便不在登门打扰了，让苏贞百里能静心准备。到了第四日，苏贞百里一早起身，将浑身上下都收拾整齐了。便坐着马车，带着礼物，先去了几位房考官的府上致谢，又去了三位副主考府上，最后去了主考官张大人府上，此乃是苏贞百里正儿八经的座师了，少不得要下跪叩谢，这也是科场上的规矩，苏贞百里心里到没有什么抵触。张大人安心受了叩谢礼，然后笑着将苏贞百里扶起，又赶紧地让下人奉了茶。看得出来，张玉书对苏贞百里很是满意，言谈之间更是亲和随意。午间更是留了苏贞百里一起用饭，席间也不避讳，将府中内眷也都一一给苏贞百里做了介绍。苏贞百里知这种科场师徒关系十分坚实，对张大人的为人与学识亦十分的敬佩，一番家宴下来，双方皆是欢喜。宴后，张玉书又特意将他叫入书房，将殿试的诸多事宜细细的给讲解了一番，令苏贞百里好生感动，张大人明显将自己当成了至亲了，否则也不会这般的尽心。

    殿试虽不会淘汰中试者，可名次却会变动，一甲名额不过三人，二甲多些，也不过七八十人，剩余的则是三甲，依惯例，一甲三人直接授予官职，二甲三甲则需入六部观政后方可授予官职，观政时间一年到两年不等，且需考试合格后才可，若是不过，则要继续留下来学习。张大人为宰相二十余载，对皇帝的脾气秉性可以说了如指掌，刚才传授给苏贞百里的知识，实乃是不传之秘了。依着苏贞百里后世的眼光，若按张大人提供的信息去做，殿试时至少能中二甲前十的名次，这已是相当惊人了。若非苏贞百里开了金手指，提前知道了殿试的题目，只怕殿试后，定要将张大人当做亲生父母般对待了。不过苏贞百里依然心存感激，单张大人提供的关于康熙近期脾气秉性的信息，就足够让苏贞百里心满意足了，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苏贞百里可不认为单凭才学便能让康熙接纳自己。

    从张府回来，苏贞百里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去了贡院，参加礼部举行的宴席。这种宴席比较正式，过程也很程序化，目的无非是两个，一是让此次会试的中试者互相认识一下，二是借此说明下殿试的流程和规则，算是带有半培训性质。整个过程乏味至极，苏贞百里这一桌十人，正好是会试的前十名，除了苏贞百里与安定远，其余八人皆是南方人，三个江苏的，两个浙江，两个江西的，一个湖湖北的，地方口音甚重，苏贞百里听的一知半解，却也只能保持着微笑的面孔，好在大家都有心结交彼此，倒也没闹出不愉快之事。士子聚会自然少不了展示文采，这也是历年的惯例，虽不是人人都要做，可名次靠前的诸人是跑不了的，好在大家也知道分寸，做的诗词不需多精彩，只要歌功颂德不犯忌讳便可，写的也多是些“俯首谢天恩”“感念圣恩思报国”之类，大家看了不过会心一笑。到了会试前四五十名时，写的诗词才有了些意境，毕竟名次排在前面，若还做些打油诗应付，难免被人瞧不起了。这个士子写“却笑郡人留不得，感恩唯拟立生祠”，那个士子便写“身为苦寒士，一笑亦感恩”，算是将拍马屁的本事发挥到了极限，却看的诸位考官眉开眼笑，苏贞百里见了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心说文人不要脸起来，果然无敌。

    兜兜转转间，终于到了苏贞百里这一桌，湖北士子排名比较靠后，在乡里素有诗才，便当仁不让的打了头阵，站起来高声吟道：“富贵难义合，困穷易感恩.古来忠烈士，多出贫贱门”。苏贞百里听了心中暗赞一声“妙”，诗做的妙，不过结合此时此景则更“妙”，此诗表达了自己虽是穷困之人，如今得了诸位的提携，将来定会知恩图报，不辜负诸位老师的提携之意。即夸了自己，又捧了诸位考官的识人之明，最后还表达了报答之意，当得起一个“妙”字。桌上其余诸人听了也是佩服不已，后续做的几首诗难免受其影响，都顺着这个思路写，倒也博得大家的喝彩，到了安定远这里却有些犯了难，他家是累世士族，自有自己的风骨，若是拍马屁，多少会有些让人看轻贱了，好在安定远早有准备，站起来开口诵道：“身世闲商酒半醺，亦狂亦侠亦温文。绿珠不爱珊瑚树，合配琳琅万轴身”，众人听了一愣，随即喝彩声一片，张玉书亦是捻须微笑，对旁边几位副主考道：“颇有些太白风韵”，众人皆点头称是，又见安定远年纪虽小，却气质出众，行至沉稳，心中不禁赞道：果然是世家子弟，家学深厚，这累世的底蕴非寻常人家可比。有些精明的考官，已在心中盘算了，想着家族中有没有适龄的女子，正好可以与安家结个亲。接下来便轮到了会试第二名了，这位仁兄来自江苏，姓李单名一个桐字，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原是去年江苏乡试亚元，亦是满腹的才华，此时见轮到自己，却也不推辞，站起身来便高声诵道：“春满江山绿满园，桃李争春露笑颜，东西南北春常在，唯有师恩留心间”，众人听了却是摇头，这诗明显是早就做好的，平仄押韵都没有问题，但才气二字却是一点不沾边了，好在众人也理解，如此环境，无咎无过便是成功，倒也没人笑话他。

    这番下来，如今只有苏贞百里与几位考官没有做诗，苏贞百里来之前便有所准备，原想着随大流写首诗敷衍一下便可，来之后却改变了主意。今日宴饮，苏贞百里特意观察了一下，发现三百多人皆是年轻俊才，不过二十出头，如苏贞百里，安定远这般十六七岁的不在少数，偶有几个年纪大的，也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苏贞百里略一沉吟，便知几位主考定是得了康熙密旨。如今朝局，皇帝年迈，当年辅助他的大臣门也已凋零，后续的人才却没能及时补充上来，以致朝中能妥善办差的大臣老的老，小的小，放眼望去竟只有一个张廷玉可堪大用，还有半个能用之人便是隆科多，不过这小子现在性子毛躁，须得好生磨炼一番才行。康熙便期望通过科举来选拔更多的人才以充实朝堂，也为继位的君主留下一个良好的人才基础。所以此次会试，康熙暗中叮嘱几位主考，务要将中试者的年纪控制在三十五六岁的上限，年纪越小越好，此为朝廷储备人才也，只要锻炼几年，这些人便可成为国家的栋梁，支撑起整个国家的运转。

    苏贞百里并未起身，假装沉吟一番，解释道：“今日英才齐聚，某原做有一诗，然见识了诸贤诗才有见诸位皆英气年少，心有所感，做了篇散文，已记今日盛事，请诸位老师与同学共同品鉴”，张玉书等人听了有些发愣，正要开口，却瞧见旁边三位副主考同样传来疑惑的眼神，心中登时一乐，起了作弄之心，面上佯装镇定，一副胸有成竹般的说道：“如此甚好，九如还不快快写来？”，他一开口，众人心头皆是一松，以为都是张大人安排好的，便都期待起苏贞百里的散文来。

    旁边充作记录的书办赶忙送上纸笔，苏贞百里便在桌子上写起来。由于是半官方性质的宴席，众人不能随意走动，众人虽心中好奇，却也只能坐在原地干等着，能见着苏贞百里所写内容的，不过两人，一个是坐在左边的安定远，一个便是坐在右边的李桐。安定远乃是自己人，对自家二哥的才华自然信服，李桐却有些不服气，江苏原本就是科举大省，学子水平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今次会试被直隶多了头彩，让一众江苏学子很是不忿，但等着这次宴会上给两人个下马威呢，结果安定远一首诗直接将众人给震住了，有听闻安定远乃是累世的士族，大家只好熄了找茬的心思，所以矛头便都指向了苏贞百里。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更何况苏贞百里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学子，以前是侍卫出身，说白了就是个粗鄙的武夫，且还是旗人出身，如今竟然连中五元，更是夺了本次会试头名，这让诸人如何忍得了？许多自视甚高的学子皆等着苏贞百里在宴会上做诗呢，就为了能找出漏洞让他难堪。结果他不做诗了，改写散文了，众人有看不见文章内容，只能怏怏地干等着。

    苏贞百里接过纸笔，用行草起笔写到：大清康熙四十九年，会试毕，恩师张公及诸贤者代天子以慰众学子，天际清明，群贤皆至，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做少年说以记之。这算是散文前的题跋了，倒也平平无奇，众人听了李桐的朗读后，皆无感。只见苏贞百里换行之后继续写到：吾偿梦中问及师长：国何兴？答曰：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诸国则国胜于诸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原文内容苏贞百里略做了改动，不过大体意境还在，随着李桐一句一句的诵读出来，整个宴席逐渐安静下来，待读到“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之时，李桐的声调依然便的高亢嘹亮，脸色也因着过于激动而变得通红，读到最后依然变成了嘶吼，满场除了李桐的声音，竟再无一丝的杂音。待读完与国无疆之后，李桐便如耗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跌坐到了凳子上，张大人也因过于激动，手上力道过大，把自个花白的胡子都揪下了不少，竟然也浑然不觉。

    好在张大人心境超人，很快回过神来，却是起身快步走到苏贞百里桌前，一把抓起这几页文稿，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等到几位副主考回过神来，已然晚了一步，心中登时懊悔不已。此等雄文必然会扬名于世，流传后世，记之史册，后世研究时，题跋提及的张公（张玉书）也必定会千古留名，而原稿定会水涨船高，成为无价之宝，若能得到，可做传家之宝的。现在竟然被人抢先拿走了，如何让诸位不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