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响马出没
“先生,几乎每日都这般急行,身体可撑得住了?”朱厚照望着坐在旁边的徐溥。 朱厚照正和徐溥共乘一辆马车,这是出京以来的首次。往日,他要么骑马,要么独自乘马车。 “昭之,小郑也没你如此啰嗦。”徐溥嘴角带笑,轻眯着双眼。 “老爷,你那能这般说朱公子,他这是关心你……”车厢前方传来郑管事的声音。 “你啊,这才过了多久,就替昭之说起好话来了?”徐溥顿时轻笑起来,心情似乎畅快之极。 自离京以来,经十数日的朝夕相处,郑管事和朱厚照也算颇为熟络了。 在他的眼里,朱厚照宽怀仁厚,不仅对徐溥尊敬有加,甚至对一众下人也甚为关怀,平时有说有笑的,并无多少主人的架子。 “先生,郑管事这是帮理不帮亲。” “哎,朱公子,你又忘记了。你将小的唤作小郑就好。”车厢前方的郑管事听得轻笑了声,“老爷可说了,回到宜兴就没多少事让小的管了。” “对,对,是小郑。”朱厚照嘴角带笑,须臾,他望向徐溥,又道,“学生不得不啰嗦,先生年纪可不小,这般长途跋涉,总得多加注意。” “老夫如今这般模样,还算颇有精神吧?”徐溥笑着伸起右手,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朱厚照注视了片刻,咧嘴一笑:“确实颇有精神。” 因患有目疾,徐溥的双眼经常轻眯着,但他的面色与离京时相比,却真的发生了变化。 离京还不足一个月,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他面色也变得红润了些,整个人的精神要比在京城时好得多。 “那就是了。所以,昭之,你无须担心,老夫这副老骨头撑得住。”徐溥嘿嘿一笑。 “先生是心境不一般,身心放松之余,自是一切皆乐。”朱厚照道。 在不少人的眼中,徐溥不用再过那种伴君如伴虎的日子,是如释重负,没有了负担。 但朱厚照很清楚,弘治皇帝又怎可能是虎,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只偶尔会发些小脾气的绵羊。 未几,朱厚照又道:“先生,如今返乡之路程应已过半,不知回乡后,先生又有何打算?” 在徐溥沉吟之时,车厢前方的郑管事听到,又轻笑了声:“朱公子,你就别问我家老爷了。他从离京时就开始思量,今早在驿馆还嘀咕着呢。” 车厢内的徐溥微微一笑,如今他心中确实毫无想法,为官数十载,突然无官一身轻。 虽然在离京后的十数日内,他时不时会想起这个问题,但通常略为一想,他就茫然,一直还没有结果。 不过,以他这般年纪,还患有目疾,又能做什么?好好待在宅子里,陶冶性情,颐养天年得了。 “朱公子,你可知我家老爷如今最牵挂什么?”车厢前方的郑管事又问道。 “先生最牵挂的,应该是他在京城的孙儿吧?“朱厚照望了望徐溥,回应得没有多少犹豫。 徐溥留在京城的孙儿,是他的嫡长孙徐文焕,已被弘治皇帝授以“中书舍人”官职。 郑管事“嘿”地一声:“朱公子,你猜错了。老爷如今最牵挂的可不是孙少爷,而是正在宜兴故里所兴建的新居……” “哦?”朱厚照有些好奇了。 “此处新居,是老爷让族人兴建。待老爷回到故里时,想必已建起来了。到时便能有个居所颐养天年。” “小郑,你这也要说一说呢?”徐溥摇了摇头。 “老爷,你可是三日两头就问小的一次。小的也要说给朱公子听听。”那郑管事又道。 车厢内的徐溥“啧”了声,坐在他旁边的朱厚照却轻笑了起来:“等到了宜兴,可要好好观赏这新居如何了……” 就在这时,郑管事突然嚷道:“老爷,朱公子,扶稳了,前面的路很不平……” 话音未落,本已左右晃动着的马车,颠簸得更加厉害了,仿似随时将会倾倒一般。 徐溥双手扶住车厢内的一把手,尽管身体随着车厢不由自主晃动起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竟然隐约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不过,对于享受过后世种种舒适交通工具的朱厚照而言,抛开车厢左右上下的剧烈摆动不说,仅那几无减震的坐垫,就让他难以忍受。 这也是他宁愿骑马,也不愿坐马车的原因。尤其是当下这种几乎没有减震功能的两轮马车,乘坐简直就是受罪。 其实朱厚照也曾经设想过,要不要制造一批四轮马车。 虽然现时大明的工匠能制造四轮马车,但大明如今的路况并不适合。若想大面积推广,就必须重新铺设道路。 钱是一回事,如何铺设又是另一回事,大明地域广阔,地势复杂,高山、丘陵、河流、平原应有尽有…… 如何维护更是关键。各种天灾时不时发生,对道路破坏严重,维护的费用可不低。 更何况,当下的大明“一穷二白”,要大范围修路?就不仅仅是说说之事了。 剧烈晃动了一小会,马车又恢复了之前的左右轻摆状态。 徐溥轻吁一口气:“昭之,今日乃重阳佳节呢。” 朱厚照轻笑道:“先生是在提醒学生‘每逢佳节倍思亲’么?学生数日前已写了书信回京,略解京城亲人的思念之情。” 徐溥缓点了点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虽然身为异客,但学生如今与先生为伴,可不像王右丞那般独在异乡……”朱厚照应道。 徐溥哈哈一笑:“昭之所言极是,我们虽身为异客,却非独在异乡。”略一顿,他朝着车厢前方嚷了声:“今日重阳,小郑,到滕阳驿馆后,看是否有花糕?” 车厢前方的郑管事听了马上应了一声诺。 未料,朱厚照突然轻叹一声:“先生,重阳佳节,我们即使没花糕可吃,仍有足够的食物果腹。你可还记得,我们沿途所见的生民么?重阳时,他们又以何果腹?” 徐溥听得顿时愕然。 “在京之时,学生常听先生提及,当下大明乃‘政通人和’。但仅出京这十数日的所见所闻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不仅是边民流离失所,连国内也不好过。从北直隶一直到德州,再至邹县,所见的多为苦难之事,如今哪一方的生民是安居乐业的?再往南,很快就能到南直隶,到时候会不一样吗?” 徐溥嘴唇微动,终究没有出言。 “往昔,学生埋头只读圣贤书,万万想不到生民活得竟如此艰难,真可谓民不聊生……”朱厚照又是长叹一声。 “先生,自离京以来,我们已走了千余里路,只见到德州的父母官为治下的百姓生计着想,多方筹措赈济。为何其他的府州县衙就不能如此?” 徐溥听得更无言以对,大明“政通人和”?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此番历程,学生也是大开眼界了。正如陆放翁之诗,‘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马车的一颠一簸,徐溥变得更加沉默。 就在这时,伴随着车厢前方传来马夫的一声“吁”,马车也很快停了下来。 “小郑,何故突然停车?”朱厚照朝着车厢前方喊了声。 “前面或许又是响马拦路……”郑管事的声音传来。 “响马?又是响马?”坐在朱厚照旁边的徐溥,终于喃喃地说了句。 朱厚照却没有多少动容,只轻声应道:“先生,如果生民居有定所,食能果腹,衣可蔽体,还会有谁愿意去做响马么?” “除了一些天生作恶之人,恐怕大多数均不会。”徐溥苦笑一声。 随着这一路南下,徐溥又何尝不知道,大明的生民实在苦矣。 原本他一直以为,自己担任首辅的十年,百姓的生活会比以前有改善,但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相信,大明的生民真苦矣。 “如果一个人被迫得无路可走,眼看都活不下去,又怎可能不铤而走险,走上这劫夺之路?”朱厚照应道。 未几,他朝着前方轻嚷一声:“小郑,在山东布政司的地界,我们遭遇响马拦路已是多少回?” 车厢外的郑管事似乎记忆甚深:“算上这次,应有五回。” 几乎是同时,车厢外响起何文鼎的声音:“少爷……” 朱厚照听得立马道:“小鼎,你不驱赶响马,跑来这里做甚?” 除了第一次遭遇响马时,朱厚照曾经现身外,另几次,他都让何文鼎他们自行处理,驱赶响马。 “拦路的那些人不太像响马,全部只是手持棍棒的青壮年,既没刀剑弓箭,也没有骑马匹。”何文鼎又道。 朱厚照听得顿时来了兴致,安抚了徐溥一声,随即应道:“那本少爷倒要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着腰从马车的车厢出来。 朱厚照站在车沿上,往官道周围一望,果然有三四十名穿得破破烂烂的青壮年,手持木棍,前后堵住了车队。 堵住车队前方的有近二十人,领头的竟然是三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孪生三兄弟?”朱厚照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