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沉心际
清明时节,雨落纷然,淋湿炊烟无数。 东来山上的英灵殿一如既往,在这日烟气浩渺,宛若云蒸。 殿中数不清的灵位牌前,每一个或多或少都插着几炷香,香气袅袅,聚集之多,便是长广三十丈,高九十丈的英灵殿也容纳不下。 在英灵殿的最顶层,莫如之望着遮去茫茫山川城池的烟气,眉头深锁。 叶轻舟在他身后,玄裳白缟,手持三炷香,正恭敬的朝一块灵位牌祭拜。 房中一时寂然,只有香风拂动二人衣襟的轻微声飘在潇潇春雨。 过了片刻,叶轻舟祭拜结束,拂了拂身上吹落的香灰,目光在刻着“溪上谷谷主石千山道人之灵位”的灵位牌上停留了少顷,走到莫如之身畔,并肩而望。 整个一梦江城的人族所凝聚的烟气并不是那么容易望穿,所以二人望的不是景,是思绪。 莫如之不知何时开口,像一个垂暮老者般无叹而叹:“六年了。” 叶轻舟闻声点头,却没说话。 “我修道五百七十余载,常常一闭关便是十年,六年本于我不过弹指一挥,但这六年,却比我五百七十年过得还漫长,睁眼闭眼,全是这英灵殿挥之不散,浇之不息的云烟,石道友决绝而去的身影也时时入到梦中,令我终日辗转。他们仿佛一直都在提醒着我——大仇未报!大仇未报啊!” 叶轻舟沉默了半晌,说道:“如之,听说你前些日子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的关门弟子?” 莫如之却仿若未闻,犹自悲愤道:“此乃人族之罹难!众生之罹难!一梦江城之罹难!我莫如之岂能在众多袍泽鲜血换来的荒野中苟安?!” 冷风闻声而悲,倒卷春寒,扯动两人的须发。 叶轻舟闻言看着这位曾与自己出生入死,渡过无数劫难的老友,心中轻轻一叹。许多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都因承受不了亲朋故友离去的悲恸,或自杀,或发疯,或病亡。老友修道多年,道心自然比凡人坚强得多,这悲恸没有将他打倒,只是却成了他的心魔,令他饱受折磨,日夜痛苦。 然而心魔劫只能凭借自身的力量渡过,叶轻舟知道此时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良久之后,莫如之似乎平静了下来,叶轻舟劝慰道:“一梦江城虽小,但景不少,云游一番,或有所得。” 莫如之摇摇头,叹息着:“满目疮痍,游之徒增悲伤。” 叶轻舟又道:“南疆十万大山尚未遭到破坏,且有不少人族居住,据说圣主当年便在那里养过伤,老道我一直心向往之,不若如之你此番帮我探探路?” 莫如之闻言却是转过了头,直视叶轻舟的眼睛道: “听说你派了二十名弟子护送一百凡人进入南疆,要教妖族兽类农耕之法?” 叶轻舟苦笑,却没有避开后者的直视:“就知你要问这个。” 莫如之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怒急道:“叶轻舟,你糊涂啊!” 叶轻舟闻声恍然。自从破妖一战后,自己的名讳便再无人敢直呼,凡人叫他叶仙人,同道叫他叶尊上,魔族叫他叶仙师,即便关系最近的老友莫如之,也不过唤他“轻舟”,此时直呼他名讳,可见心中之怒。 叶轻舟淡淡笑了笑,没有介意老友的失态,语气平和道:“如之,这六年其实我过得并不比你好受。前两年我日夜想着复仇,想得险些走火入魔,可是又有何用?人族得以保存血脉,不过是因圣主当年震慑住了妖族,若被妖族知道圣主早已不在,恐怕还有一场血战要打。 “苟活已是不易,又谈什么复仇?” 轻轻踱了几步,叶轻舟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 “两年前,魔族大长老改变了我的想法。他原本是人族,为了阻止噬血魔族出世,不惜化身为魔,在观海中呆了八百年,直到圣主一刀捅破了天,将噬血魔族放出,他才明白,单纯的压抑和释放都是不当的。若在这八百年,他在这二者中寻求一个合理,也许情况早已不同。 “六年前,妖王战败退位,你可知他去做了什么? “种田。”叶轻舟自问自答道,眼中闪烁着奇异之光,“他竟六年如一日,风雨无阻的在天山上种田,不曾参与妖族的任何事,反倒与山下的村民关系熟络,打成一片。” 莫如之不置可否,只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叶轻舟叹了口气:“如之,你还不明白么?我们须要转变啊! “以人族魔族之力根本战胜不了妖族,妖族要想将我们赶尽杀绝亦十分困难,但其实我们都并非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若妖族和人族一般能耕善种,噬血魔族不再吃人,三族就可以和平共处。” 莫如之闻声冷笑:“但噬血魔族到现在仍须我们提供人血。” “但已不再吃人。”叶轻舟反驳道,“以往噬血魔族一旦吸了人血,非要吸干不可,但如今他们已经渐渐学会了控制,一些死囚送去后,还有人保住了性命。” 莫如之闻言沉默。 “圣母曾说,圣主曾言,‘老虎吃羚羊,羚羊吃青草,人什么都吃,为什么噬血魔族不能吃人?’六年前的一战,错并非全在妖族,有因有果,又岂会得此果而无此因? “如之,我们现在做的便是散去此因,以确保将来再无‘此果’。” 莫如之长叹一声,他知道老友说的是对的,冤冤相报,永不了结,而他也根本没有责怪老友的资格,因为放下本就比不放更需要勇气。 莫如之揪着胸前的衣襟:“轻舟,你说得对,只是此果太苦……太难咽了!” 叶轻舟神色也浮出一丝凄惘,在六年前的浩劫中,他的爱徒为了救几名凡人殒身黄土;道侣为了掩护众多弟子尸骨无存;甚至师尊亦以自爆丹田的方式为他们争取时间! 他们此刻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是这些人用性命争取来的!又岂能说忘就忘? 叶轻舟将手伸出殿外,接着天空落来的清凉,轻轻笑道:“那便让此果永沉我等心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