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亮(1)
诸葛长欢的确是很期待着与顾索喝一场酒的。 除去在殿前的时刻,哪怕是当值,也从不影响诸葛长欢饮酒。 饮酒过多则误事。诸葛长欢的酒量很好,也从不放任自己喝得烂醉。迄今为止他从未喝醉过一次,也从未误过任何一件自己该做的事。 但诸葛长欢仍觉得自己不是个很严谨的人,他同样地不喜欢“严谨”:这个词从前让他想到……而现在这个词也让他想到姚继月。 姚继月无疑是个很“严谨”的人,而他也正把这两个字当做是一种褒义:哪怕是诸葛长欢站在他面前,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夸赞他“严谨”,他也会笑眯眯地照单全收! 姚继月看人的眼神就好像布好陷阱的猎人在端详着猎物。诸葛长欢不喜欢被别人当成猎物,因此更不会喜欢姚继月。 天色渐渐的暗了,京城要逐渐陷入沉睡。很多事情,譬如通宵达旦的宴饮,又或者刀光剑影的争斗,也正喜欢发生在这种沉睡里。诸葛长欢站在街角久久,身边来往的人流已变得稀薄。一柄薄薄的弯月,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波浪般涌动堆叠的云层之中。 好像是一把奇异的剑。 诸葛长欢睖睁着双眼,近乎迷醉地欣赏着着这一柄剑一般的月。月上的清辉,也刹那间弯过明亮的剑光! 难道月亮真的落在地上,变成一把剑? 难道这道眼前的剑光,真的是月光? 诸葛长欢极轻极轻地发出一个气音。剑光已经掠到眼前,他的手还虚按在腰间的长包袱上,他的眼仍注视着天上的月! 剑有许多种。 诸葛长欢正是用剑的。 他的剑快、薄、长,出剑时如同一抹青色的星轨、一道青色的闪电。 顾索的重剑镶一颗南海紫珍珠、两枚翡翠,挥出正如高山横卧、穹苍倾塌。 有人用上好钢铁锻炼的至刚之剑,也有人用能当做腰带系住的软剑;有人身高八尺却用藏在袖中秀丽的小剑,也有人娇小玲珑却使六十五斤、八尺七寸的长剑。有人用石头剑,有人用木剑,也有人用颇梨剑,更有人掌即是剑、指即是剑、指甲是剑、眉毛也是剑! “枫桥夜泊”薛岸临用两把九寸半的短剑,在盏绣庭力战二十七位武林高手;“穹苍可破”的顾修远,手中“分天破海”的也正是一柄“苍穹剑”;白露水榭主人戚星天、梁雨山一生中最得意的便是共创一套“惊鹊鸣蝉剑法”;而昔日传言中会使一百九十九种兵器的隐世大师醒骨真人,也自认最精通的是他的七十三把“大暑剑”与“赤日几时过,清风无处寻”十字剑诀! 可有谁见过月亮一般的剑、月光一般的剑光? “月亮”原来不是月亮,“剑光”也并非剑光。 一种月光一样的阵法,似乎从四面八方涌动包裹过来,比真正的剑更像是一把剑! 诸葛长欢猝然出手。 可他手中的,显然不过是他腰间的那个长包袱,连上面紧紧缠裹着的旧得不能再旧、破得不能再破的一串烂布条也没解开! 布条的罅隙里,隐约闪出冰冷的霜光。 霜光与月光碰在一起,顿时“当啷”一声:无论是柔和的“月色”亦或者凌厉的“霜色”,都如同在黑夜里的昙花一般,在一个瞬间热烈地盛开、又哀艳地死去了。 而在花的废墟里,居然飞出几只小小的、鬼火般的蝴蝶。也正在这刹那碰撞的光影间,每只蝴蝶如玉石琢就的翅膀上,居然映照出两边五个人的面容! 这边的一人自然是诸葛长欢。 那边的四个人呢? 诸葛长欢先听见咳嗽声。 这个人的肺一定不大好,也许破了个大洞,也许全部熏黑了。他咳嗽的时候好像是一个破旧毁坏的风箱正发挥它的最后一些价值,一面喘气、一面漏风,似乎他的咳嗽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另一个人接着说:“玉蝴蝶。” 他的声音很平。这种“平”并非是平静,而是一种“没有起伏”。只用听他说一句话便可以知道,他念“玉蝴蝶”这三个字的音调和念“今晚吃些什么”、“我很伤心难过”,又或者“你马上就要死了”这几句话都是一样的。
一个很和善的声音道:“他和我们有仇。” 判断一个人是否和善,通常是要看他的脸;而在脸上五官,最要紧就是看他的眼睛。一个笑容可掬、圆眼低眉的人,总归看上去要比鹰鼻鹞眼、横眉立目和善得多。这人的声音像是他自己的一副画像,说话时便将他一张胖白的圆脸、一对疏淡的弯眉、一双微眯的笑眼,统统勾画出来了。 还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是……是这样了。” 他的声音怯怯的、懦懦的,好像一个害羞而胆小的孩子,说话时甚至有点儿结巴。 一个小孩子、一个好人、一个没感情的人、一个病人,似乎谁也不曾发出那月光似的一个杀招。夜色一时间也就这样静了下去,只是时不时传来那种破风箱一般的咳嗽声。 “他是不是要死了?”那细细的声音又道,“他是不是……是不是不该来?” 和善的声音道:“我猜是的。” “他本不会死。”那个声音很平的人依然运用着一种平板般的语调,每个字都紧绷绷地从他紧绷绷的牙关里蹦出来。 那细细的声音受了惊吓似的,居然带上一点哭腔:“可……可是……我们哪儿有那样的深仇大恨呢?他这样,好不值当!” 一个久病沉疴的人,如果在做某件事时丢掉性命,的确很不值当。而诸葛长欢如若真将他们几人话中的将死之人,当做是在说那咳嗽不止的人,恐怕马上便真要“不值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