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准确的说,太爷爷遇到的应该是三个女人,而且一照面,太爷爷还没认出他们是女人来。都骑着马,敞怀穿着内衬羊毛的棉大衣,戴着反毛的狗皮帽子,都用围巾围着半拉脸,也都是两支“盒子炮”斜插在束腰的皮带上。看着下山的路被这三个人挡住了,太爷爷刚想开口,其中一个为首的忽然先抱了抱拳: “请问,可是杨当家的?” 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太爷爷和弟兄们都不禁愣了愣,他脑海里突然间就蹦出一人的名字来,可一时间还不敢确定,因为那个人他也从来没见过,好长时间也没有她的消息了,生死不明。 “是俺!”太爷爷说着,顿了一下:“你们是——” 女人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是不是要下山救个弟兄?” 太爷爷又一愣:“是呀,你咋知道?” 女人就冷笑了两声:“就凭你们这十几个人,下山不是去送死吗!” “这……那你说咋办?俺总不能看着他被砍脑袋吧?”太爷爷说的确是心里话,此时他内心的狂乱情绪已有所收敛。 “俺倒有个好办法,不知道杨当家的想不想听?”女人声音很平静。 “啥?你有办法?”太爷爷有些意外,但随后又掩饰不住兴奋地:“那你快说说!” “只要能救那个的弟兄,姑娘尽管直说!”王老疙瘩也忙插言。 所有的弟兄耳朵都支楞着,等待着女人继续说什么,可女人骑在马上却不得不紧不慢地向峰顶看了看,然后又看着太爷爷:“杨当家的,这大冷的天儿,山上风又硬,你总不能让俺在这儿冻着说话吧?” 太爷爷一听忙闪身忙让开了道儿:“姑娘快请上山说话吧!” 王老疙瘩他们也让开了道儿,那三人轻磕脚蹬,三匹马就抬蹄儿走了进去,太爷爷他们在后面跟着,就这样又回了峰顶。刚才弟兄们走得急,木房子里的油灯还亮着呢,炭火也还没有熄灭,屋子里还是热乎乎地暖人。 那三个人一进屋就摘下了帽子和围巾,众弟兄眼前一亮,三个人竟都是女人。只见为首的女人年龄稍大,与太爷爷的年龄相仿,一双美目,面若桃花,咋看咋让人心动,有的弟兄就看呆了,她脑后还扎着一束乌黑的辫子,就掖在羊毛大衣的里边;另两位还都是姑娘,也就二十三四岁,均水灵灵的秀气,脑后也都扎着辩子。还没等太爷爷客气,女人就先坐在了凳子上,那两个姑娘就规矩地,一左一右站在了她身后,如贴身保镖一般。太爷爷正想开口问尊姓大名,以证实心中的猜疑,那女人却笑了笑,先说了话: “杨当家的,久仰大名,潘大姑娘冒然来访,是不是太唐突了?” “潘大姑娘”几个字一出口,屋子里霎时就静得出奇,炭火堆里没燃尽木屑的“咔吧”响,都清晰可闻。尽管太爷爷已猜得**不离十,王老疙瘩也判断出点眉目了,但他们还是吃了一惊,那几个弟兄更是紧张得不得了,连大气都不敢喘——曾被百姓众口相传,令鬼子兵闻风表胆,在二道沟一役中没了踪影的“潘大姑娘”,大半年后,竟完好无损地又活生生地坐在了眼前。 那“二道沟一役”确实惨烈,六百多人的队伍,最后只跑出来五个人,还是潘大姑娘手下的一个弟兄急中生智,扒下几个死去弟兄的衣服,让她和小月还有红梅——就是跟随潘大姑娘左右的那两个姑娘,都换上,等她们换上了,谁知那个弟兄竟已换上了潘大姑娘的打扮,一翻身骑上了潘大姑娘的马,打马向就向一个方向跑,潘大姑娘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弟兄的举动把日伪军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潘大姑娘几人才从伪军较多的地带突了围,她也知道那些伪军兵关键时刻都是花架子,那个仗义救主的弟兄,却被打成了蜂窝煤。 太爷爷缓过神儿来,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学着潘大姑娘的样子抱了抱拳,动作却很生疏,就显得有些滑稽:“俺……没想到姑娘你……不不!”忽然觉得再称呼人家“姑娘”太不尊重,太爷爷又忙改了口:“是孙当家的,没想到你……” “还活着!”太爷爷还没说完,潘大姑娘就替他说了。潘大姑娘笑了笑:“俺不会死,小鬼子一天不离开咱中国,俺就一天不能便宜了他们!” 太爷爷想说什么却没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孙当家的,刚才你说有好办法救俺的弟兄,你快跟俺们说说!”太爷爷此时的心中,柱子的生死无疑还是第一位的。 潘大姑娘又笑了笑:“杨当家的别急,等一会儿慢慢跟你说,你现在先受俺一拜!”潘大姑娘说着,忽然又站起身来冲太爷爷抱了抱拳。 太爷爷就慌了,也忙站了起来:“孙当家的,这是干啥?” “杨当家的,你替俺杀了朱疤脸,理应受这一拜!”潘大姑娘的神色却不像在开玩笑。 “朱疤脸?”太爷爷就迷糊了,如坠五里云雾,不错,他是杀了朱疤脸,可这跟潘大姑娘又有啥关系呢? 太爷爷当然不知道细情,潘大姑娘在二道沟是因了叛徒告密才惨败的,可日伪军并没有找到潘大姑娘的尸体,于是猜测潘大姑娘多半已跑了出去,就又设下一个圈套,让那个告密的叛徒以逃生弟兄的身份,继续乔装打扮,四处寻访潘大姑娘的线索。叛徒用心转悠了大半年,还真让他给找到了,不过一照面没说几句话,就让潘大姑娘看出了破绽。潘大姑娘久涉江湖,也是个人精,别看此前一个jian细混在几百人的队伍里,她看不出来,现在就这么一个人演戏,她眼神再不济也够用了。叛徒很快招认了他是朱疤脸安插的jian细,潘大姑娘眼珠子都红了,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潘大姑娘的藏身之所,一般人还真就不知道,她们几个人就住在一个地主的家里,她扮成富家亲戚,带着丫环和随从进入那所宅院的,没有起任何人的怀疑。在太爷爷遇到地主王老爷时,我就曾说过:地主也有好坏之分。国难当头,有人为一己私利出卖国家的利益,但也有人不惜散尽家财,能尽自己的微薄之能,避护潘大姑娘的地主就是一个开明的地主。多年来,他一直就是潘大姑娘的一个可靠眼线,其实他不单为潘大姑娘做事,他还为其他一些抗日武装出过力。 那个jian细能找到潘大姑娘,是偶然遇见了她身旁一个姑娘,才顺藤摸了瓜。但这个意外还是给潘大姑娘徒增了不安全感,在杀了那个叛徒的当晚,潘大姑娘几人就和地主一家及时转移出了村子,可观察了几天,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们才明白,jian细是还没来得急通知日本人。众人又回到村中的宅院里,但潘大姑娘还是不打算住下去了,一来她怕会连累地主一家人,二来她也急着要去找一个人——朱疤脸,她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寡,为死去的几百个弟兄报仇。 潘大姑娘做了一番安排后,就带着小月和红梅直奔西风庄而去。可三个人刚过了县界,离西风庄还有一百多里时,就听到老百姓中间传开了一个消息:杨玉红在西风庄不但杀了朱疤脸,还杀了日本军官高森。这消息让潘大姑娘既喜又恨,此前她在布告上见过太爷爷的大名,当时就合计:这个人要是替日本人卖命,俺头一个就杀了他!所以她喜的是太爷爷杀了日本军官,站到了抗日这一边来,而她恨的是,她不能手刃朱疤脸这个汉jian了。去西风庄已经没意义了,两个姑娘就问去哪儿,潘大姑娘一带马,说:“走,去找杨玉红!” 无论是那张寻人布告,还是朱疤脸和日本军官的被杀,发生地都在同一县所属,这就让潘大姑娘断定,太爷爷离得不会太远。潘大姑娘行走江湖多年,早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她身上已没了凡俗礼教的束傅,恩怨分明,太爷爷替是她的弟兄们报了仇,这个恩她不能不报,更何况,自二道沟一役惨败后,她也一直在筹划着东山再起,而太爷爷无疑是不可漠视的力量。三个人四处探访,穿着打扮上看不出是女人,倒很像皮货商,行走起来确也方便。转悠了几天,她们仍没找到太爷爷,却听说了井上垣的上任,还探听到了一个重要情况:杨玉红不是独行侠,杀日本军官时还带了弟兄。 潘大姑娘就知道了,太爷爷已拉帮结火占了山头儿,三人就开始循着山林打探。这天夜里,三人在一个大车店里睡得正香,就被一阵汽车马达的声惊醒了,忙起身推开窗缝观望,三人都吓了一跳,不远处正有一辆打着灯的鬼子兵驶过,后面还有一队的日伪兵跟着小跑。这是急着去哪儿干嘛呀?三个人马上就想到了太爷爷,听到井上垣上任的消息时,潘大姑娘就想到了,日本人很快就会有行动。等鬼子兵车和日伪兵走过去,三人就出了大车店的门,骑了马远远地跟在了后面,快四更天时,那队日伪军就离县界不远了,潘大姑娘在马上忽然一激灵,她记起在两县的交界有一座奶头山。 “难道杨玉红他们都在奶头山呢?”这么一想,潘大姑娘心里就毛了。“得赶到头里去送信儿!”潘大姑娘也没说话,一拉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就跑了起来,两个姑娘在后面打马紧紧地跟着,三人绕道儿直奔奶头山。虽然日伪军是一路小跑,但也没有十二只马蹄子快,三人还是赶在日伪军前面到了奶头山上,太爷爷他们那时早已经撤走了。潘大姑娘看到了那个空荡荡的,满是狼籍的大窝棚,心里就寻思:这杨玉红消息还挺灵通的。等到她寻见了太爷爷他们分头下山的脚印和马蹄印,心里就不禁对太爷爷佩服三分了。 “jiejie,咱们还去哪儿找姓杨的?”红梅问。 “咱们就跟着马蹄印走,蹄印不太重,看样子是驮了一些东西,两匹马去的地方,肯定是他们想安身的新地点!”潘大姑娘说。 潘大姑娘估计那队日伪军也该到了,得赶紧下山,而那两趟马蹄印下山的方向,正好是背着那队日伪军赶来的方向,所以她们就放心地循着马蹄印往山下走。可她们在树林中寻着蹄印下到半山腰时,忽然就听到前面的树林里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而且速度很快,还是迎着她们过来的。 潘大姑娘没想到,这个方向也会遇到鬼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