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爷爷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发生在翠花怀孕三个月以后,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底,那时的东北很冷,刚下了一场齐着小腿肚子深的雪,寒风吹得栅栏“呜呜”作响,到处都刮着大烟泡儿。 太爷爷和翠花住的东屋里很暖和,不但炕头烧得热热的,地上的火盆也烧得很旺,邙牛屯的所在已属于山区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虽也缺吃少穿,可烧柴却有的是,关键是小两口的心里也亲热着呢。翠花的爹娘就住在西屋,这东屋和西屋之间就是灶房了,老两进口就这么一个独生女,所以太爷爷和他们在一起,也算是“倒插门儿”,他没了爹和娘,也就无所谓了。 太爷爷刚进翠花家时,先解决了一家人的裤头和裤子问题,这样他们出门就不用“轮流制”了,接着他就为家里买了头大黄牛。那时在农村,种地能有头耕牛就算是富农了,不但让翠花的爹娘觉得脸上光彩,让别人也羡慕,就是村里那个王保长也高看了一眼呢,觉得太爷爷在县城里当兵见过世面,是个人物,隔三差五地在村头或井边遇上,就很热情地点下头,寒暄几句。这个王保长在张作霖还在时就做保长,后来少帅“改旗易帜”归了民国,再后来日本人扶植溥仪当了伪满洲国的皇帝,他也一直都是保长,可谓“三朝元老”了。 那时的保长也就为统治阶级收收苛捐杂税,催催公粮,帮着抓抓壮丁什么的,属于“狗腿子级”人物,但氓牛屯的人对王保长的感情却很复杂,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王保长的业务的确很精明,他总是把上一级打点得舒舒服服的,然后能隐瞒就隐瞒,该诉苦就诉苦,这样他的任务额就会打折扣,他也就有了“维护村民”的余地,常酌情让村民们少上交,两面都能讨点儿好。当然,那当中他也会揩油,哪有保长不揩油的呢?何况,就算为了打点上级,他也要揩一点,因此他这保长做得很辛苦,才四十多的年纪,头发就都白了,也有人说他那是“少白头”。现如今给日本人当差就更难了,咋的都有“汉jian”之嫌,所以一听说鬼子兵来他也躲,可每次鬼子兵来了,都要先把他揪出来,谁让他是保长呢? 要说在氓牛屯里第二个与太爷爷有缘的人,那就是喜凤她娘了,她是太爷爷再次光临时的第一个发现者,并一路高呼着“土匪来了”把他引进了氓牛屯,太爷爷没有猜错,她真的就是翠花的邻居。喜凤本还有个哥哥,闹土匪闹得最凶的那年,她哥和她爹一起上山拽木头,正赶上两伙土匪枪战,就都白白送了性命,喜凤就只有和娘一起相依为命。太爷爷每看到她们,就想起了自己和娘,因此就觉得很亲近。 喜凤小翠花四岁,今年刚好一十八,招蜂引蝶的年龄,却又正出落的漂亮。翠花和喜凤打小是一块长大的,两人好得像亲姐妹似的,从来就不分你我,人家翠花都嫁人了,她还没白天没晚上地往两个人屋里钻,弄得太爷爷和翠花都很难为情,又不好说什么。 知道翠花怀了孕,喜凤更是一天三遍地往翠花家里跑,看看翠花的肚子大了没有,有时还要俯过去认真听一听,喜凤娘看不过眼了就责怪她:“你个大姑娘家的,总往人家屋里跑啥?”可她却满不在乎:“那有啥?俺以后也要生的!”喜凤娘便骂她“不要脸”。就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太爷爷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因了她而改变。 雪下得很大,一大早起来就推不开了门,太爷爷就从窗子跳出去,清理门口的积雪,穿着花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喜凤就踩着雪窝儿走了过来:“姐夫,俺一会儿跟着庆兰婶去县城,你们想买啥东西不?俺给捎回来。”庆兰婶是村子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的男人是个病秧子。太爷爷直起腰来看了看她:“这么大的雪,能去得了县城?”喜凤笑了笑:“能,村子西边,小日本的兵车轧好了轱辘印,一直到县城呢,庆兰婶是去给她男人抓药,俺跟着去逛逛!”“那成,那就给俺捎二斤红糖吧!”太爷爷说着掏出钱来,喜凤接过又走到窗子前,朝屋子里的翠花摆摆手,然后就要走,太爷爷却又忽然朝西屋喊:“爹,娘,你们缺啥不?”翠花娘的声音就从西屋传了出来:“不买,俺们啥都不要!”太爷爷“哦”了一声,喜凤就走了。 太爷爷扫完雪就进了屋,翠花就嗔怪太爷爷:“你让喜凤捎红糖干啥?挺贵的,俺又没生呢!”太爷爷就笑了:“没生就不能喝红糖水了,可补身子呢,再说,俺又不是给你买,俺是给儿子买的。”翠花就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是个男娃?被不住是个女娃呢!”太爷爷的脸就拉了下来:“可不许胡说!”翠花就不敢再说了。翠花就歪在了炕头上,她盼着日头快点儿西落,喜凤和庆兰婶就会回来了,她长这么大就喝过一次红糖水,还是小时候娘带着她去给人“下奶”时,人家给了半碗,她想着等喜凤把红糖捎回来,她要先给爹和娘一人沏上一大碗,然后再给自己沏上一大碗。太爷爷也盼着呢,他长那么大也只喝过一次,也是小的时候,只不过是同族一个患病的长辈喝汤药时,给他剩了那么一口,他想,等翠花喝红糖水时他也跟着尝尝,就尝一口。 日头将落未落,庆兰婶终于回来了,却不见了喜凤,等见了喜凤娘,她嘴一咧,竟然哭了起来。